中西两重天(下篇)
出发地点:未关联 浙江 杭州 中国丝绸博物馆 游记 同行人数:0人
文章类型:游记 出游时间:未添加 人均费用:0元
出游类型:自助游 享受级别:体验生活,苦中带乐 爱自由旅游网自游人 (VIP) 提供
交通工具:火车为主 目的景点:浙江 杭州 绍兴 杭州乐园 桃源 嘉善 七老爷庙 环秀桥 护国随粮王庙 白石遗址 大桥 绍兴民俗博物馆 中国丝绸博物馆 古戏台 廊棚 一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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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两重天(下篇)

早春二月下西塘
作者:张老驴
烟雨蒙胧的早春二月,我轻轻推开西塘的门,幽怨的雨雾丝丝缕缕漫卷上眼帘,“唉乃”的橹声响起,渐行渐远,是西塘的女儿吗,含羞地躲开我?
远眺西塘,白墙墨顶,舟影波光,在雨雾的洇染下恰如一幅淡彩的宣纸画;走进古镇,廊棚苍老,弄堂幽深,似乎进入了久远的历史… …
我恍若走进梦中一般走进了婉约的江南水乡西塘。
这两年学习看云图的努力没有白费,去西塘的时候果然是春雨绵绵的日子。3月15日下午,从上海西站上了火车,大约一小时后到达位于杭嘉湖平原的嘉善。下火车上中巴,邻座是一位在嘉善教书、家住西塘的女先生。于是问去西塘该怎样走。女先生说,就跟我走吧。下车后,她又特别叮嘱一句,待会儿进镇的时候,你就说是我家亲戚。到了镇口,还没轮到我开口,女先生便说:这是我家上海亲戚。她不知道我是南京人,大约上海人在西塘要比其他地方人受用吧。也难怪,嘉善紧邻上海,距苏州、杭州也不远,古时就有“吴根越角”之称。
于是,不买票。我这个“西塘亲戚”堂而皇之地随着家住西塘的“亲戚”进了古镇。就这样,还贪心不足,心里想,倘若说我是“我家表哥”岂不更亲切。
走在路上,问女先生,西塘住哪里好。她答:我家附近就有一个老宅客栈,蛮好的。到了,女先生向客栈的主人作了简单介绍,就告辞回家了。后来听池玲说,她就是西塘大文人冯老师的爱女。遗憾的是,走的急,未能再去拜访冯先生、冯小姐。
这个客栈位于桐村雅居内,名字叫江宅大院。女主人叫池玲,热情好客,有一手好女红工夫,她的绣品曾经漂洋过海,标价很高。我到了后,池玲告诉我,今天来了七八位北京客人,客房都住满了,不过,你是冯小姐介绍来的,我的房间让你住吧。顿时受宠若惊,今晚,我居然能霸占池玲的闺房!然而,向客厅探探头,果然有七八位客人,转而一想,好归好,但可能会太闹。于是向池玲一谢再谢,走出了江宅。
看看地图,我正位于塔湾街上,而七老爷庙就在不长的塔湾街尽头,就去。
其实,七老爷庙从外观上没什么好看的,哪里供的庙都比它气派。但是,这里,却讲述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
传说,明末崇祯年间,浙江嘉善一带旱灾严重,饥民无数,饿俘遍地。一位护粮官督运皇粮船只经过西塘,见状惨不忍睹,于是命船停下,翘首北望夜不能寐,一头是饥民,一头是皇粮与他头上的乌纱。二日大早,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极为悲壮的抉择,卸船放粮,于是四乡饥民奔涌而至,而这位护粮官却十分明白,对他来说,要掉的岂止是乌纱,分明是项上那颗鲜活的人头了。于是,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在塔湾河里投水自尽了。他用一官职、一条命,救活了无数人。人们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官,只知道他叫金七老爷。西塘人感恩戴德,修筑了这个七老爷庙,后来,朝廷得知后,不敢逆民意,遂顺水推舟,追封金七老爷为护国随粮王,于是,这庙又叫护国随粮王庙,享受此地的香火。据说这只是一个传说,但我想,淳朴的人们未必会凭空造一个偶像顶礼膜拜。我相信古代某时,确有一个善良的官员,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成全了良心。当然,从行政学的角度来看,这位前辈实在不能成为公务员的典范。但“随粮王”的封号虽不见于历代朝廷的典册,却被西塘百姓虔诚地供奉起来。
出了七老爷庙,便沿塔湾街随意走起来,站在杨秀泾河边远望,河略带弓形地向远处伸去,似乎为这西塘古镇厚垂着的帷幕拉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 …房舍沿河而筑,河流便是通往西塘小镇的路,穿镇而过,它便又成了西塘的街市… …
走到塔湾街的这一头,远远看见一座拱桥。地图上标着是“环秀桥”。跨在河上的环秀桥,如一座拱形的高大门楼,遥遥地矗立在西天,很有些巍峨。走到近前,看见拱形的桥瓮高高地耸上去,桥肩上的石台阶一级一级地升上去,反而感到它有些风姿绰约了,再加上它的身影倒在河中随波晃动,就给人一种翩若惊鸿的感觉。河道穿过环秀桥后变得窄了,两岸的街市靠得近了,房舍迭起,廊棚蜿蜒,炊烟正在冉冉四起,很快便散漫在了小镇的上空,随着风雨的吹拂,它们又降了下来,似有似无,一阵一阵地轻轻抚摩着河面。河边是条石驳岸,石埠头一个接一个,女人蹲在上面淘洗时,河水便一圈一圈地向对岸伸展开去,于是水中的倒影也就摇摆着,好象一个小镇也随着晃动起来。
偶一抬头,忽然看见,环秀桥上婷婷立着一年轻女子,这正是我想象中江南水乡的样子,立即按下快门。
天堂胜景,世外桃源,鱼米乡,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一切,当然都是迷倒文人的情景,但其实这往往不过是江南的背景。千百年来,使中国文人神驰梦想,甚至使一个北方的皇帝也不惜放弃朝政而三下江南的真正缘由,我以为是在江南那一道道迷人背景之中,更有一位真正的“江南主角”,那就是:“垆边人似目,皓腕凝霜雪”的江南女子。
女人是江南的灵魂。这种说法虽然会让人觉出一丝色情的味道,但也没办法。男人就是如此没出息,文人则更甚。
其实,色情并非是一个不干净的字眼,由色生情,自古皆然,只要这情是真的,是善的。更何况“色”也是一种美。但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因此,如果我说江南二字中隐含了一种“色情文化”的意蕴,恐怕会引起无数江南女子要与我打官司,告我“污人清白”。
江南女子的韵致,是攻克男人心肠的利器。看看那些千针万缕织就出的锦锻与丝绸,听一听那一句句温软缠绵的吴侬软语,哪一样不沁出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儿?
坦率的说,我喜欢江南女子。这种喜欢,并非是一种欲望,而是一种精神情调。因为在江南女子身上,天然的带有一种江南文化的韵致。我相信在心理上与我有同感的男人决不在少数,但敢说出来的人不多,大概是因为家中有“河东狮吼”,因此都有“贼”心而无“贼”胆。当然,把江南女子当做一种江南文化来欣赏,说到底终究还是一种“贼”心而已。
西塘女子要下桥了,我立即决定,老夫聊发少年狂,跟!
只见这女子下得桥后,右一拐,又左一拐,拐进了一条细细的弄堂。忙看地图,原来是“石皮弄”。
石皮弄宽仅0.8米,长约70米,两侧青砖小瓦马头墙,斑驳的墙上有一根根墙钉,据说是为了固定房屋的柱子以保持墙体与地面垂直。墙上的石灰斑驳的斑驳了,还残留在墙上的则已是灰黑的颜色,而显露出暗绿色泽的地方则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长出的苔鲜,弄中是条石铺地,据说条石厚度仅3厘米。这情形,这气氛,很适合独自一人穿行,可以享受内心的孤独,也可以享受内心的怡然。若是两人相遇,就有种狭路相逢的感觉,但为了两全其美做到双赢,又必须礼让,只好脸对着脸,肚皮贴着肚皮地擦肩而过。
走着走着,就到了弄底,前面的西塘女子忽地一闪不见了,却只见一座古古的宅子立在弄底。这就是静怡轩了。伸手去推门,那门豁然洞开,里面是一个生机盎然又非常清雅的小院,喊喊没人应,便大模大样地在人家楼上楼下走起来。宅子的结构和房里的家具都古旧地可以。后来听说静怡轩在西塘鼎鼎大名,三百年来一直是王宅的后花园,听说还是小姐的闺房。主人出动了,门却不锁,所谓出不闭户,一种很恬适的感觉悄然而生。
出得静怡轩,这西塘女子又出现了。远远走在出石皮弄的路上。其实,这位西塘女子与我想象中的古镇青梅女子还是有相当距离的。也许是富庶吧,也许是临近苏沪杭这些大都市吧,现在的西塘女子都很摩登,眼前这位西塘女子也不例外。所以,我恍然以为前面走着的是王安忆《长恨歌》里,到乡下躲时局的上海小姐。虽然不是青梅女子,但这位西塘女子的高跟鞋敲在石皮弄的青石板上,的笃的笃,倒也是一种别样的韵律。
随着西塘女子的脚步,穿过一条简陋、窄短、幽暗的小弄,只见一座有高大的马头墙,宅门顶部是镂空花墙的明清水乡商住民宅。西塘女子进得厅堂,头也不回,只手一招:“有客人来啦!”(提醒:我以为,写读江南的文字,用吴语越调最恰切)这宅子的男女主人应声迎了上来,热情地端水砌茶。主人介绍这是姚宅,并顺手递上一张自印的介绍姚宅的传单。正说着话,那西塘女子便换了身衣裳从厅堂后面婀娜地走出来了。这打第一个正面,便说:我早知道你在后面跟着我,起先以为,怕是坏人吧,但又一看,你也只是端个机器跟着,不象有别的企图,于是,做个好事,故意引你走一条古镇的经典路线,学雷锋嘛。她说她是这家的女儿,我望望老板娘,两厢对照,从年龄上看,似不可能,但又不便再问。问过主人叫吴斌,再问那女子芳名,女子却说,就叫我姚宅小姐吧。主人看我们热络,便送个人情,叫姚宅小姐带我楼上楼下看看。原来,这姚宅是极有特色的,建于晚清,宅子以木结构为主成扇形,基本都可拆卸,并依照《西厢记》中的风格,分外房、内房、中房,房房相通。为防止火灾和盗窃,特建造了高大的防火墙,墙的最高处有五种不同图案的瓦片组合成花墙,每种瓦片都有它的象征意义。
该宅的精华是二楼的小姐闺房。过去人家,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在闺房里挑花绣朵,学些三从四德,不象现在的都市小姐,动辄爬山涉水,野地里睡觉,弄些户外时髦。吃饭时一根绳子从灶屋用竹蓝把饭食吊上来,吃完了再将碗筷从小木窗放下去。闺房内,是雕龙绘凤的绣床,床头有朱漆的衣桶、鞋桶,另一头是像床头柜,其实是当地人称的“夜壶箱”… …我打断姚宅小姐的滔滔不绝,说,既然是在闺房,你又是姚宅小姐,不如做模特儿,我拍几张照片吧。小姐爽快地答应了,可后来回放时,怎么看都有些怪怪的感觉。楼下半圆桌上有个杯子很有意思。它只能盛半杯水,假如水倒满了会全部流光。吴斌告诉我,这是祖宗借物告戒后代,做人做事不可以贪心,知足常乐,否则会一无所有。我忽然觉得,政府应该大量制造这“公德杯”,给每个官员发一个。
见主人热情备至,我便得寸进尺,提出请姚宅小姐陪我镇上走走。姚宅主人欣然同意,还歉意地说,今天客人住满了,安排住宿有困难。我忙说,不客气、不客气,再说,你这闺房我住也不合适啊!
顺便说说西塘两大特色之一的陪弄。陪弄是深宅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它的上方一律都有完好的屋顶覆盖着。在过去那个年代,多是供下人进出的地方。也有例外,若来了什么人,主人又不愿声张,那么就从这陪弄里进出,既隐秘,又安然。当我一个人在廊棚游走时,遇着这些瑟缩在廊棚后面不显山不露水的陪弄,都要先伸头望望,见着一条似乎看不到底的,便就一头钻进去,所谓探幽要的就是这一种心境了。
外面正下着早春时大时小的雨,我们从姚宅的陪弄走出来,连伞也不需带,晃荡着身子就可以出门了。出门后,站在烟雨长廊下,首先听见的就是一世界沙啦啦的雨声,而后看见的便是从廊棚边檐落下的,一串串水晶珠子似的垂挂着的雨帘,落在河里,叮咚之声时而清晰时而含混,而此时的河中,早已是另一番的喧忙了,河水已被雨点击打得有些沸腾着,于是,河面上仿佛长起了一层雾,有风吹过,这层雾便在河道里忽东忽西地回旋着。在这样的雨中行走在廊棚下,可遇而不可求的正是一份好心情。
走上也有廊棚相连高高的送子来凤桥时,一时间,眼界便放得宽展起来。其实送子来凤桥跟生男生女是没关系的,只是当时建桥时,风水大师算过要等凤凰飞过就铺第一块石板才吉利。于是工匠就看着天边等凤凰的出现,老远的看到有只鸟飞过来,以为凤凰来了,赶紧把第一块石板铺上了,谁知道那不是凤凰,只是一只黑色的不知名的鸟,没办法,只好继续往桥上铺石板了,就在铺上第四块时,凤凰从天边飞过来了。这座桥本来名为“来凤桥”的,但因为前面的那只黑鸟,于是便当作是凤凰的孩子先来一步,后改名为“送子来凤桥”。
过了“送子来凤桥”,拐一个小弯,就到了永宁桥。下了永宁桥走几步,再上坐落在西塘河上的安境桥,南北相望,只见大桥里套着小桥,一条西塘河把这些桥连成了一串。
朝着这西塘古镇的腹地走,喧闹的市声渐渐地远了,越走越趋向于宁静。风带着雨吹刮过来,人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有些陶醉,站在了这弄堂口的西街上,我半张着嘴四顾而望,说不出话来。
这西街是世界的另一面,是时间的另一头。
姚宅小姐一句“傻啦”,把我从恍惚中拽醒。西街在西塘最为古朴,一色的明清建筑没有一处不保留着原样。伸出的屋檐,褪色的木门窗,石板的街道,几乎都还保持着数百年前陈旧的味道。这里店门口的墙边,都竖摞着发黄且透着木头本色的门板,这里店铺的柜台很多是曲尺形的,是那种小孩子来沽酒要仰着头踮起脚尖朝上递酒壶,而掌柜的须双手撑着柜台俯身朝下看的那种。更为别致的是这街很窄,两边都是两层的楼,我看见两个西塘女人在楼上倚窗而立,磕着瓜子,隔着街说着家长里短。耳中听着她们传来的吴侬软语,再看看一街的上方都在飘摇着的店牌招幌,立时间便觉着古意盎然了。
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烟雨长廊,这时已是傍晚了。蜿蜒东去的廊棚下,已是人迹寥寥,家家的门前已坠上了红灯笼,它们虽不甚亮,却随着廊棚的走势伸进了西塘的深处。南面临河的楼上,窗内也亮起了灯,高低明灭着,而河中房舍的倒影,影影绰绰,一条小船摇过来,它们轻柔地化开了,又重聚合,河上的灯影,便如一天的星星在那里闪烁--- ---偶尔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几声狗吠,接着廊棚下妇人唤儿的吴侬软语,这才让人感到恍惚着又回到了世间。
感觉饥肠轱辘了,便邀姚宅小姐共进晚餐,小姐答:不了,屋里厢还有姆老老的事体。说完还轻声问一句:明早,你还来姚宅吗?我说,要来的,我还要补拍几张照片。姚宅小姐嫣然一笑,“再会”,挥挥手,转身翩然而去。
走到一家叫“响堂”的小餐馆坐了下来。这小店立在廊棚下,很简陋,敞门迎河,进深很浅,堂内也只能摆几张方桌,倒是墙上几幅店主朋友送的西塘照片令小店蓬荜生辉。请老板娘推荐几道菜,你猜她怎么答?“来只菜花鱼蒸蛋,汤也可以不要了;酱肉是自家做的,配一只炒田螺,蛮入味的,吃老酒正好;不过今朝,小菜新新鲜鲜的,又嫩。好了,侬一家头吃尽够了。不够吃再加,快来兮的。”听得我是食指大动,速速点头。一餐下来,菜式、价钱均合心水,的确很实惠。因了这老板娘阿庆嫂式的风光,对“响堂”徒增好感。顺便说一句,人们都知道绍兴老酒。其实嘉善黄酒也是相当好,全国最大的单个黄酒生产基地就是在西塘的嘉善酒厂,以善酿尤为出色。
出了“响堂”,天色已真真确确的暗了。华灯初上,两岸垂悬着的大红灯笼一律亮了起来,光线流泻到河里,把河照得闪亮闪亮的,又如同在河面上抹上了屡屡胭脂般的红。在烟雨长廊漫步消食,看见一简陋的陪弄口的立拄上贴一张纸,上面写着“迩易堂客栈在里面”,猛然想起尚未落实宿处,便一头扎进了幽幽的陪弄。穿过陪弄,顿觉豁然开朗,别有洞天。轿厅与客厅间是一个天井小院,几缕青藤不急不忙地爬在两侧石灰班驳的防火墙上,厅堂的正面是一整面的花门花窗,堂上高悬着四盏明式宫灯,所有木构件漆得猩红,墙刷得雪白。穿过厅堂,是个小花园,几株粉粉的春梅正在那里悄然绽放。从花园旁再穿过一小段陪弄,便是一座小楼,沿着窄窄的,曲折的楼梯上二楼,是一间间雅雅的客房。可以望见远处的烟雨长廊和隔壁人家的屋顶花墙。
客栈主人叫沈锦新,这屋子是她家老宅,是她姐姐投资整修的,因为姐姐是副镇长,不便出面,便由她当老板。我看她中指套着戒指,显然叫老板娘不合适,便问怎么称呼,她说,就叫沈姑娘吧。沈姑娘说,这里开张时间不长,今天还没有客人,你是第一个,天这么暗了,也许是唯一的客人了。正中我意,就在此留宿了。
放好包,下楼来到厅堂,整个迩易堂安静极了。加我只有四个人。我坐在八仙桌旁看书,一边,沈姑娘上身着唐式绣花袄,下身却是花格呢长裙,脚上是现时流行的波西米亚风的半腰皮靴,手里捂着烫婆,坐躺在摇椅上看着电视;厅堂门口,老阿婆借着微弱的光不知在萁箩里翻检着什么;女佣则拿着抹布没由头地在桌几上擦来擦去,一派闲适人家的景象。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灯下读书,红袖添香… …”
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大约晚九时多,我起身欲出,沈姑娘说:“这么暗了,还出去啊?”我答:“和陆先生约好了,去他那里坐坐”;沈姑娘又叮嘱,“早点回来”;我再接:“晓得了”。于是出门。
我要去会的陆先生,是西塘的一位名人。拉一手好二胡,弹一手好古筝,带了许多学生,还作为中国民间艺术家出国演出过。
下午去过塘东街陆先生家,陆先生家现在也是酒楼,叫福园酒家,由陆太太操持。但这酒家与别家不同,也有餐桌,也有沽酒的柜台,但在大堂的空处,还放着古筝,墙上挂着胡琴。我去时陆先生不在家,陆太说到嘉善教学生去了,因为二天早上还有课,晚上不回来。见我从南京来,陆太便要与陆先生通电话,陆家小女儿拨了几遍拨通后,我接。那头陆先生立即说,晚上下课后他打的回来,大约十时到家。到了陆先生的福园酒家,陆先生已在堂屋候着了。陆太说,烧了几样小菜,我做的不好,这菏叶粉蒸肉是在阿牛店里买的,你们就着喝酒吧,我上楼歇息了。
陆先生大名陆宪成,腿有些不方便。原先在家带学生教二胡,后来,名气越来越大,嘉善和其他地方的人都送孩子要陆教,遂在嘉善城里赁了房子开二胡古筝教馆,每周六、日去上两次课。
老陆拿出了一瓶“梅花三白”,老陆说,“梅花三白”不是一般的黄酒,之所以称之为三白,是一为米白,二为虽是黄酒颜色却晶莹透白,三就是装酒的坛子用白石灰封口,若用其它,便就走了味。
关于西塘,老陆知道的很多,而且谈吐文雅。老陆说,你去过我隔壁的“乐国”吗?我说,下午去了,好象不开业了。老陆说,是啊,早年,这可是个风雅之地呢!我知道他说的是柳亚子在西塘的风雅故事。
柳亚子是真名仕。
“乐国”是一处酒家与客栈,一望名字就觉得充满了某种戏谑的味道。当年,西塘的南社骨干分子余十眉等人力邀柳亚子来西塘吟诗会友。起先,柳先生大约是不以为然的。余十眉们当然晓得柳先生常去的周庄有座“迷楼”,“迷楼”之上还有位十分招人喜欢的阿金姑娘。于是灵机一动,说,我们西塘也有一“乐国”,“乐国”之内也有一位不但可人,而且伶俐文雅的女主人。于是,柳先生便欣然应约了。来到“乐国”,面对美酒佳肴和漂亮善言的女老板,柳亚子诗兴大发,进斗酒而成佳句,加上余十眉们的唱和,豪饮放歌,做诗三十五首。有心的柳先生当然不会冷落“乐国”的女主人,便顺便吟了两句相赠。“乐国”那位漂亮、好结交狂放诗人的女主人听见“一代闲情付浣纱”,一代名仕自比范蠡而将她比作浣纱的西施,就更是欣喜若狂了,席间的热闹与柔情便不待言。那晚、那夜,柳亚子很快活,一醉如泥了,并且醉得从床上滚到地上还浑然不觉,二天被人推醒后依然沉浸在昨日良好的感觉中,信口便又吟了首诗,曰:“坠地”。
酒喝到兴,我说,老陆,拉一段吧。老陆便操琴,拉“豫北叙事曲”,我说,怎么拉这么个悲曲,老陆说,这二胡,不就配拉悲曲吗?!外面是愁人的春雨,里面是凄婉的悲曲,这心也重了起来。
男人喝酒,就不免谈到女人。我说了这一下午的印象,老陆说,西塘这地方是有些怪异的,你倒看出些了。老陆还说,其实,西塘的女人不像别地方的乡下女人,只会勤劳善做、逆来顺受,西塘的女人是有些“作”的,但她们是“会得作”。她们不作兴“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北腔”。她们作起来,分寸拿捏得好,倒成了一种风情。所谓,多了嫌烦,少了不够味。她们是有选择性地作,和特定的人作,在特定的时间作。
我呆呆地听着老陆这段高论。转而又想,陆太是上楼歇息了,若她听到这段关于“作”的高论,恐怕也少不了和陆先生作一作的。
聊到子夜,我告辞。老陆有点晃着站起来,“我送你”,我也微晃着说“不用,你醉了”,老陆又说,“我没醉,走吧”。走到安境桥,我执意不让老陆送了。独自上永宁桥、过送子来凤桥,沿烟雨长廊回迩易堂。
推开迩易堂的门,只见堂屋里,沈姑娘急得团团转,几乎是怒嗔:“你到底回来了!就要出去找了”。沈姑娘告诉我,去年夏天,池玲那里一个北京客人,晚上喝醉酒,找不回来了,结果在卧龙桥上睡了一觉。我逗她,“那好啊,有情调嘛”。沈姑娘又嗔到,“好个鬼呦,这个天,你再到外面情调去吧,冻死你活该。”说着,沈姑娘呵欠连连,:“这么暗了,快睡吧。”听得出来,话里有些埋怨。
夜很深了,迩易堂静极了,西塘古镇静极了;站在小楼的花窗前,只听见远处哗哗的雨声,只听见近处屋檐下滴答的雨声。在静静的子夜时分,我仿佛听到了千年古镇绵绵深厚的呼吸。小楼一夜听风雨,这情、这景,不由人不陶醉。
清早,就醒了。蹑手蹑脚地起身,蹑手蹑脚地下楼,把房钱用茶杯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再蹑手蹑脚地走出迩易堂的陪弄。
过了送子来凤桥向左拐,就进了北删街。北删街及对岸的南棣街,是西塘地道的古廊棚。烟雨长廊当然算,但北删街和南棣街因为背而容易被人忽视。
西塘的廊棚是和弄堂一样闻名遐迩的。说是十里烟雨长廊,其实那是夸张了。廊棚的总长大约七八百米,相当于从南京珠江路到新街口。
廊棚都是依河而建、依河傍屋,沿河而走、蜿蜒曲折的。它东西横贯,南北翩翩地徘徊着,它犹如一首谱好的曲子,从临河的数百家门前经过,都能填出不同的歌词来。这首歌,唱得时而高扬时而低回,连绵不断。河水缓缓似在为它抚琴,雨击棚顶又像为它弹琴,而风从廊下穿过,却又如在为它吹起悠长的牧笛。斜站在桥边凝视,这廊棚被日复一日的炊烟和水雾氲得班驳,质朴得有些寒酸。而这寒酸里,刻录了它昔日的辉煌。
关于廊棚的起源也有一段故事。说早年有一位好心的烟纸店老板因为生意清淡而发愁。一天来了个叫花子在屋檐下避雨,老板不仅施了饭食还让他进屋来,叫花子执意不肯,晚上小店打佯,叫花子还不走,老板看屋檐太窄,就拿了卷竹帘在屋檐上临时搭了个小棚让叫花子在下面躲雨。二天叫花子不见了,店门上留下一行用墙上剥落的石灰写的字“廊棚一夜遮风雨,积善人家好运来”从此小店果然生意兴隆。店主感激,干脆在店前屋檐下搭了个有砖有瓦有柱的廊棚并跨过小街直至河埠。后来街上店家纷纷效仿在自家门前建起了凉棚。当都建立起来了,人们才发现,各家的凉棚已经联成一片,绵延数里。能够绵延数里,那该有多少店铺呢?而一种出于商业目的的个人行为最终却导致了一项服务大多数人的公益工程。什么叫商业文化?面对这三里廊棚,空洞鼓吹“商业文化”的人应该感到失败。不去管什么利润和资产负债表,单这廊棚,西塘有它骄傲的资本了。
然而,廊棚在西塘古镇,又是尽显出平民本色的。廊棚实实在在把每一个西塘人家联结在了一起。廊棚已不再是居户搭建起来的临时凉棚,而成了每一家住户房屋建筑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西塘人善良的性格已经物化成了这样一种居住形式,成了西塘人精神世界的一种最感动人的表现形态。在西塘的廊棚下走着,有着一种心跳的怀旧之情。在一家门口,一位老婆婆,手里端着一碗白米饭,就着旁边放着的一小盘雪菜,把个生活品尝得有滋有味;老人家经营着一些简单的旅游物品,一个小篮里盛着当地的特产粉蒸肉。老人见我停下脚步来,却并不兜售自己的商品,而是从旁边取来一个小竹凳,只用一种热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俨然把我当成了家里常来常往的客人。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西塘如此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她超然世外的民风、坚韧淳厚的个性肯定让外面的纷争和喧嚣感到了无地自容,她以自已至纯的品性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人们心灵的一方净土。
沿北删街的廊棚走到底,便是卧龙桥,关于这桥,又有一段动人的故事。相传清代康熙年间,有一个叫广缘的和尚见行人雨天过往简陋木桥很苦,还亲见一孕妇过桥坠河而死,于是发誓要化缘造座石桥。可在这桥就要完工,最后一船石料运抵时,广缘和尚却因化缘积劳成疾圆寂了。石料商人很着急,然而广缘和尚为造桥长年喝凉水吃剩饭以及重信誉不欠钱是人所共知的,不得已,商人打开了广缘和尚作为抵押物押在他那儿的包袱。可打开一看,却是广缘和尚的一双破僧鞋。商人楞住了,广缘在最后一次交易中骗了他。然而,这个商人又被深深感动了,广缘毕竟不是为了自己,他用生命和一生的信誉作了最后的欺骗,于是商人将石料全白送给了死去的广缘和尚和活着的西塘人。
从北删街过卧龙桥走南棣街又到了永宁桥和安境桥边。这时,分别守在两座桥下,担着吃食担的两位老人吸引了我。一个叫陆氏真鲜得来小馄饨,一个叫计家豆腐花。价钱很便宜,美味可口,物有所值,是城市里不能体会的实惠。听说,两位老人因为年纪大了又生活无虞,早就不想做了,但镇政府为保留这道风景补贴二老生活费,让他们继续做下去。我以为,西塘的官员是有眼光的。但两位老人毕竟是真的老了,这道风景能维系多久呢?唉,真是杞人忧天,总归,这陆氏小馄饨和计家豆腐花我是吃到了。
清早,站在永宁桥上看西塘,层层叠叠的房舍渐次在水边排列开来。傍水而居的西塘人家,房舍构建的小巧玲珑,不拘一格,高脊尖檐,青石架构,白粉的底色里由于水汽氤氲和风雨冲刷,一抹历史的陈旧铺展出一份厚重、真诚的情愫,就这么一动不动立在河沿,承载着一方水土生生息息的子孙,也在某一个时刻迎接着象我如此这般寻找梦境的过客。
西塘的一些古屋顶上,长着近尺高的瓦草,据传是屋宅以前主人的魂灵附在了这些草上,使它们长得如此茂盛,佑护着古屋的宁静和久长,也佑护着古镇的繁荣与祥和。
西塘的民居大都是明清建筑,有着江南水乡的别具一格,这与中国北方建筑有着天壤之别。中国北方的民居都非常讲究对称和方正,并赋予了过于沉重的含义,由此造成了一种精神的负担,而这水乡小镇却拒绝着对称、拒绝着方正,也拒绝着束缚感性和人情的规规矩矩。你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种明明白白的人性的真情流露,如果这家的房子建在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就尽量俯下身子来,做一个宽大偏平的上顶,就象国画中抽象变形的笔触,如果你所处的位置是低洼的,你尽可以按照方便取舍,没有人去计较高低,这家的窗户完全可以建在另一家的屋脊上,而在北方,因为怕压了风水,相邻的房舍相比较哪怕高出一砖一瓦都是大忌;就是在这一高一低的缝隙里,如果有一块狭小的空间还可以利用的话,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垒一间堆放杂物的空房,也是好的。
西塘民居,即使富裕些的人家,往往宅邸的第一进都是很不起眼的。它不象婺源晓起商宅,门楼理直气壮地把个商字张扬得大气回肠。这里的第一进大都低矮而不张扬,似乎在向人们示着弱,所谓“银不露白、暗可藏财”。不显摆,不露富,是这里人家的一个传统。这传统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明代。那时候这里常有倭寇与湖匪相勾结,坐船半夜来抢掠,抢过后就是一把火,烧了就走,所以他们来,从房屋外表是看不出住户是否富贵的,而这房屋的结构,也是在防这一个抢字上用尽了脑筋。凡事隐着点,避着点,忍着点,这或者也可以称得上西塘人家过去的一种性情,一种智慧了。
西塘和周庄同里乌镇这些水乡小镇原都是同一类的,只是没有了沈厅和张厅的繁华,没有了同里退思园的奢华,也没有古戏台和那些作坊的喧闹。说到沈厅、张厅,应该是周庄的骄傲。一个是贵胄的私邸,一个是巨贾的毫宅。退思园主人任兰生,在职时的官职不过现在一个军分区司令而已,罢官回老家后,居然造起了这么大极尽豪华的园林,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要知道他任职的地方可是个几乎年年都要闹饥荒、饿死人的地方。任兰生被罢官后,又用这贪来的钱造园隐居而退思反省,这就有些玩弄天下人的良心与眼睛了。相形之下,西塘就很见拙了。西塘的深宅大院很少,一定要列举,只有两个。一是倪氏故居,一是王家大院。前者是前上海副市长倪天增(一个鞠躬尽瘁的好官)的老家。当年倪天增从这里踏出去,可能后来也没有再回来过;后者是据说南宋初年御营制置使王渊后人的栖所,当年他们从外面躲进来,可能后来再也没有出去过。西塘不出产贵族,也绝少同贵族挤眉弄眼,眉目传情。前后八百年能够与“权贵”搭上边的,怕只有这两位了,而这二位的辉煌,又都不在西塘。
早上的西塘是不应该错过的。还是那条街,还是那样的老屋,还是那水墨韵味的景色,但是早晨却更有味道。整个西塘雨雾蒙蒙,如水中望月,如雾里看花,神秘而诱人。人们开始在廊棚边生火,在河水中洗刷,做着平常人家的晨间功课。
清早的老街,又是阴雨霏霏,此时,漫街之上甚为清冷。只我一人孤零零地站着,抬头看上去,两边是一色的木楼贴得很近,木匾的店招牌。布质的酒幌… …真的有些迷惑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刷着明清时代的锈色,我真的一脚又跨进明朝或是清朝了?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我清醒着,我却又完完全全地迷惑着。老街口斜上去,有一座短短的小桥,桥旁立一木牌,上书“渔家码头”,站在桥上看过去,薄雾中,几条乌蓬船挨挨挤挤地泊在港湾里。这时,一幅令人喜悦的画面映入了眼帘。一座河房二楼的窗口,一个略带女相的小伙子在梳头,头发老也弄不顺,于是,小伙子把手伸出窗外,梳子上接些雨水再梳。
在西塘,弄堂一律完好地保留着,不仅仅是式样、格局,就连色泽也是古旧的。一条条古旧的弄堂似乎还在时时散发阵阵撩拨人的明清年代的呼吸。到西塘来就去闲散地穿穿弄堂吧,那个感觉与趣味就会很不一样。
西塘的弄堂据说有一百二十多条,最著名的是苏家弄、叶家弄、计家弄和石皮弄。
这一早上,我在这些弄堂里走了少说也有三、四趟,跑到了弄堂的那一头,我便又回到了现代,返过来跑到这一头,又来到了古代,一种奇妙的趣味和愉悦包围着我,紧随着我,一会儿今天,一会儿明天;一会儿现代,一会儿又到了清代或是明代,这些弄堂把自古至今两个世界,只用短短几分钟就给两厢沟通了,这哪里是什么弄堂,简直就是一条时空隧道。
终于要走了。西街商市也渐渐热闹起来。我买了些阿牛荷叶粉蒸肉、阿三薰青豆和一线天芡实羔。回来后,我那嘴很刁的老娘直夸芡实糕好吃。
走进苏家弄,渐渐地听见了远远的市声,那声音起先是从前头飘飘而来,继续前行就越来越显出人声鼎沸车马熙攘的喧嚣,急走几步出得弄堂,满眼都是发廊、酒家、商店,拉在街道上的横幅,比比皆是的灯箱广告,就连商家的叫卖声也是声嘶力竭,与南京新街口如出一辙。走了很长的路,找到了位于银川路的西塘邮局,拿出在姚宅买的西塘明信片,请邮局的小姐一一盖上西塘的邮戳,然后回到新镇等车北上。
在登车的一瞬间,回望古镇,心里道着:再会了,清茶老酒;再会了,水墨西塘。

作者:13283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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