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写过一本书叫做《在地图上旅游》，此乃所谓“神游”之一种。凡鼓吹此种神游者，必定是在炫耀自己的地理学知识、想象力和审美层次乖乖不得了。比方说，他打开地图册，翻到“云南”，脑海中就汹涌出金沙江、浪沧江的激流险滩和两岸的幽深峡谷，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和山上浑身挂满银饰的牧羊女，清澈得令人晕眩的抚仙湖、泸沽湖、洱海，长成大树的杜鹃花和彩色迷离的草甸，含有风云变幻的纹理的大理石和晶莹温润的滇玉，霞光雾霭中飘荡着歌声和舞姿的梯田、渔船……代价呢？一枝烟，一杯茶的功夫而已，地图册也许还是借来的或者网上dang来的呢。

相比之下，没有这种素养的人可就惨了，花小半年的积蓄跟着一个小三角旗和一个刺耳的晶体管喇叭，在不怎么高速的高速公路上奔走，在不怎么星级的星级宾馆里歇脚，排队进入一个又一个景区检票口，去看到处都看见的人工草坪和音乐喷泉，还有仿古建筑和栓了一头牛的草棚，被小贩们缠着兜售浙江义乌生产的“特色纪念品”。与前面那种高人老兄比起来，简直俗到家还亏到家。

这么一想，竟然真的有点不愿去旅游了。一位家住沈家门渔港的朋友几次来电话相约去吃海鲜夜排挡并游览东海桃花岛的沙滩，然而很犹豫。你想想，如果你翻开地图册，在东海里找来找去，找到芝麻大的一个黑点，旁边写着“桃花岛”，一看离陆地那么远，神游起来怎不令人心驰神往，那真是浩淼与精致共存，合欢花和海鸥的天堂，黄老邪们的神秘遗迹，说不定会在某个山洞里捡到半页《九阴真经》。而到了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也不过就是几株刚刚插上的桃花而已。真去到那里，没准还要不济，人挤人，视线被“可口可乐”和“柯达”的大伞遮住，大家围着蹩脚的黄蓉雕像拍个照，听上海人自言自语地说声“大海，满好满好”，然后Game Over。

然而朋友盛情难推却，无聊日子难打发，最后还是去了。结果造就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神游。从下榻处乘中巴抵达中心景点“桃花寨”，门口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全人造景点，而门票要25元，就不想进去了。我的算法是这样的：北京故宫的门票是40元，凡康熙之流没住过的地方就该减半，建筑非明清古迹的再减半，至于自然与人文的规模和厚度都不去说它了，那么这里的门票超过15元就是搞笑。即使有钱，旅游也总要图个心情，一上来就是景点开发者那种杀鸡取卵的猴急嘴脸，心情能好吗？不去！

于是沿来路下山，只想沿途看看海和山上浓密的灌木丛。忽见路旁山坡上有一丛大树，躯干挺拔，枝形古拙。一个意念生于心头：树丛后面肯定有一个世界。未染工商业和都市文明之前的中国人，营造生活都有意匠手笔，这样一丛树，是浪涛中的渔夫回家的方向，是过路人寻觅希望的消息，是炊烟和梦境的屏障，是盼归伫立和流萤飞舞的场所。越过树丛，后面是一片浅浅的洼地，开满了白色的耆草菊。白花后面，远山脚下，隐约着石头砌成的平房，但不见人影。花丛中露出路的痕迹，沿迹而行，渐渐看见一整个村落。房屋错落有致，延石头砌过的溪沟呈一条线分布，多有矮墙、庭院、石阶。整个村庄空无一人，所有的门扣都插着一小节树枝作销子。庭院中的柚子树上结满果实，都有排球那么大，但显然和几株希希落落的玉米一样已经没有人来收获。屋前屋后浓密的蒿草、芦苇和从每一条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肥厚的爬藤，同时昭示着自然界的繁荣和人境的荒凉。以至于使整个村庄在烈日下显得有点幽暗。

当时的想法是，这里的人们通过不可思议的勤劳勇敢，已经实现他们的梦想——进城或至少是搬到尽量靠近城镇的地方去了。这是一个废弃已久的村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废弃已久的村庄，除了窗户透风和矮墙头偶有残缺之外，几乎保持着全部的完整和坚固，仿佛是一种由时间萃炼出来的尊严，表达了它的最初建设者们对持久生活和传宗接代的信心。这种感触，应该是地图、想象力和地理学拼凑不出来的吧。

怀着越来越激荡的心情沿溪而下，又看见一个废弃的小水电站，绕过水库，长满蒿草的小路忽然蒿草消失，路面变宽，脚下出现几丛菊花，整齐的大小和整齐的栽法，显然是新近的人工布置。抬眼一望，不禁哑然，前方竟然是油漆未干的“森林小屋”、鹅卵石拚花的曲径、水泥的仿蘑菇凉棚和仿树根桌凳、太湖石和竹林、新挖的水塘和比利时王莲、呈圆圈形或长方形的花坛……一言以蔽之，是我们无比熟悉的那种不伦不类得近乎可爱的“新景点”。它当然就是“桃花寨”无疑了。

得意于省了门票钱之余，心中暗暗庆幸——要是前面一大方，掏了腰包，那必定是游了此地就回程。因为倒回去看，是看不见那条小路和那个古村的。要是只游此地，那么来来去去的车船颠簸，就只会在记忆中留下无聊和沮丧。而现在就不同了。这个新景点仿佛是一个激越乐章后面的舒缓变调，用以平息一种震惊。于是愉快地看看每一个木屋上的牌子：“药师殿”、“七公府”、“蓉儿苑”……然后走到海边礁石长廊，看了球形礁石“东海神珠”和斧形礁石“碧海潮生”，然后从大门出去。再次经过那丛大树时，我默默注目了许久。

回到住处，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这时胃口好得像是一种欢乐。和饭馆老板发生了一次交流。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总觉得他是《水浒》里的蒋门神的传人。岁月悠悠，传人失去了祖师爷的霸气和豪气，但保留了祖师爷的狠劲和敏感。蒋门神是中国特有的品种，虽为恶霸，但仍喜欢安居乐业，是一种勤劳勇敢的恶霸。他的传人们继承了他的许多品质，往往能通过拉关系、动拳头，在沙滩边搞一个海鲜饭馆，而且有办法让别人不敢来争生意。蒋门神有一个好处，他把施恩打得一塌糊涂，还想谋害武松的性命，但他让漂亮小老婆坐柜台，对顾客是好的。这里的老板对我们也是好的。他站在路边看着我们走下山来，似乎对我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感到有点纳闷。来这里的游客，他那个没见过，景区内有什么名堂他比谁不清楚，没见过有人玩得这么开心。

老板问候到：“玩过了？”

“玩过了”，我说，“你们这里山后面有个村子。”

“啊”，他说，“那么你们不用买门票喽？”

“是啊。”

他显然有点佩服了，他说：“那条路我们本地人也没几个人知道。”

也许他是当初承包过景点里的小工程才得以知道那条路的。尽管那个古村在他那里的唯一意义就是一条逃票的路，但仅此一点，恐怕也足以让他对我产生“不知以为何物以为神也”的感觉了。

他好像决定要在我面前露一手。他亲自从大塑料盆里给我们捞大黄鱼。

他说：“这条鱼肯定超过一斤八两，接近两斤，我们不用称了，就算一斤八两。”我想他的意思其实是要表达他认为我和他都是爽快人。

我爽快地说：“好！”

当他把鱼从水中捞出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他和他的店员一起发现错了，他们齐声说：“这条鱼有两斤二两。”

一称果然是两斤二两。

他们后面的精确和前面的高达百分之二十的误差，只能说明这个老板被我震晕了——堂堂桃花寨都没赚到我的钱，他好像也忘了要赚钱了。

老板将爽快进行到底，他拎起鱼，走进厨房，边走边说：“说过算一斤八两，就算一斤八两。”

这一餐，吃得有点撑。

第二天早上，在小旅馆的院子里坐等中巴车，一边看着远处的沙滩和潮水，竟然有一种和桃花岛告别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以前的旅游中是很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