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融水，我已从一幅国画领略了苗寨的美。
 
　　天苍蓝，仿佛一片沧海熟睡时偶尔翻了个身，整个儿翻到了云上。一弯新月下，水静静的，更了白日的碧色罗裙，换成一袭幽蓝睡袍。渡口喧嚣已尽，一叶小舟兀自横斜。山径空寥，洒了一层如霜月色。依山傍水的高处，零散着一座座散发着松脂清香的吊脚楼，几户人家的窗子透着朦朦胧胧的橘黄灯火。如此月夜，令看画的人不由心摇神驰，跌入一个画外的时空：摇橹的汉子收了工，沿着曲径迤逦而上，不知进了哪一户人家。三两大碗香醇的糯米酒下腹后，汉子便做起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浅梦，那梦中，惯听的橹歌还在吱呀吱呀声声唱晚。更深酒醒，汉子推开竹门，借着月色看对面近在咫尺的邻家小楼，只见一条竹竽上晾着几件红绿养眼的衣裙，一个深呼吸，便嗅到夜风沾了湿漉漉的皂香拂面而来。那气味，好生熟识，是《边城》外的翠翠平日擦肩而过时飘下的缕缕衣香呢。
 
　　如此一番痴想，便觉画非画，幻亦真。这样一个浸濡着沈从文笔墨的静谧纯美的桃源月夜，美得让人既想一甩手抛下凡尘中的所有，直奔而去，又生怕真去了，打碎了一个洁美无尘的梦。
 
　　春意尚薄，我终于来到融水苗寨，还一个梦回桃源的愿。
 
　　一、暮奔融水
 
　　近黄昏，我在柳州鹧鹕江的路边枯等了近一个小时，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又一辆长途客车扬长而去，总算看到一辆打着“融水”招牌的旧大巴远远驶来。象一只有点泄气的皮球猛然被打了几手气，我一蹦而上。
 
　　城市的一切被渐渐抛在身后。虽然春寒料峭，南国依旧苍翠的层峦叠嶂一进入眼帘，便无尽无止地延绵开去。——在生命的舞台上，聚光灯从原有的秩序世界暂时移开，我的角色正一分一秒由一个尘网中人向一个桃源中人变换。
 
　　路边大片大片的，有稻田，更多的是莽莽苍苍的蔗林。途中，有大捆大捆的甘蔗竖在路旁，却不见人影。大巴停下，司机跳下车，随便吆喝一声，一个农夫便冒了出来，一脸憨厚的笑，头发上窝了一根颤动的稻草。十元一大捆，我觉得太便宜，可据说融水卖得更便宜。说好价，农夫便一捆接一捆把甘蔗往车上的过道堆，直到堆满，司机才上路。
 
　　越近融水，忽上忽下盘左拐右的怪路就越多，司机将车开成近乎疯狂的飞飙，我一面将手攥出了紧张的汗，一面却又要为飙车中那种仿佛不要命的稳稳笃笃而兴奋不已。
 
　　两个小时后，车到了融水——苗民聚居的自治县。
 
　　随便在一家小店吃了普通快餐，小菜都是旺火现炒的，味道不错。其中有两道具有地方特色的小炒令人回味起来仍垂涎不已，一是酸辣开胃的酸豆角炒牛肉，二是酥香鲜脆的河边鱼仔炒黄豆。饭毕，就在灯火初上的街头闲逛。虽是大过年，县城的夜市之热闹不亚于城市，放烟火，吮炒螺，吃螺蛳粉，啃烤玉米，喝雷公根茶，还有当地独具特色的交通工具——三轮摩的穿梭着，欢送客来客往。我在街头小摊买了些鞭炮和烟火，一路玩，一路往江边走。当绚丽的火花绽放在黑漆漆的夜空，我挣脱了重重心事的羁绊，欢呼着雀跃着，投入那稍纵即逝的做一个孩子的简单快乐。
 
　　闲闲地走在夜色中，眼睛做的头一件事是看星星，然而好生失望，稀稀落落的几颗星，还灰朦朦的，跟城市里看到的并无二致。可奇怪的是，当我行了两三百米，来到江畔，无意间一抬头，居然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天象，满天的星子，象是撒落在黑丝绒上的无数碎钻，亮晶晶的。不过隔了数百米的距离，这一片好象魔术般变出来的灿烂星空，不禁令我失声惊叹！
 
　　放烟火，赏渔灯，看星星，一直逛到累了，我才去找了家沿街的旅馆落脚。后来才知自己的失策，本来是图住在沿街交通方便，结果那一夜有半宿在听卡拉OK，而三轮摩的呜呜作响满街跑，来来回回跑了一宿！当不知哪的大钟奏起响彻小县的《东方红》曲子，当当敲了六下，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
 
     二、不输漓江的贝江
 
　　贝江，古时候称为脊江，得名于它流过融水县的背面。这条全长147公里的江，发源于桂黔交界的九万大山，在千山万壑之间川流不息。贝江风情一日游已是名声远扬的旅游热线，我当然不会放过，于是找了家旅行社，订了行程，来到了贝江码头。
 
　　站在江边放眼眺望，满目浓浓淡淡的绿。山，峰峦起伏，披着一身四季长青的植被，郁郁葱葱的绿。水，远望如一条碧带萦绕山间，近看，江底鹅卵石硕大累累，粒粒可数，直教人慨叹——真正是“清澈见底”！连领略过漓江之美的我，也要臣服：这水，这清澈，丝毫不输漓江！
 
　　码头泊着几条船，有机动的游船，也有私家的小木船。不远的江面上，一个船女正一板一眼地摇着橹，向岸边靠拢。在清山碧水间，她划着汩汩的浆歌，款款而来，不知不觉中成了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卷中最亮眼的一道风景呢。船在岸边搁浅了，那船女利索地跳下船，顺手拣了块大石头，将船缆系上，便象一缕清风，吹出了画卷。我心痒痒起来，跳上了那静静泊着的小船，用数码相机拍下几张丰姿，然而左看右看，象大多数猎奇者一样，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找到了漂亮背景和道具却演技蹩脚的演员，总不及摇橹而来的船女自自然然流露的朴素生活气息来得风情动人。
 
　　在岸边消磨了好久还未启程，原来我投奔的是一家小旅行社，结果上船前被当“小猪”卖了，要凑齐一船人才能成行。总算开船了，江风带着一丝春寒直扑船舱，凌乱了头发，却撩起了游人畅快淋漓的玩兴，不时有人跑到大风猛灌的前舱，指点江山。
 
　　船在蜿蜒的水路间哒哒快行，两岸时而峭壁陡立，时而绿坡平缓。青葱的山头一路绵绵不绝。那山头，近处竹海如涛，一簇簇凤尾竹如一群相约赶集的绰约多姿的碧裙苗妹。凤尾竹有固定沙土、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沿岸可见不少倒曳的凤尾竹，那是肆虐的洪水留下的杰作。远处林木莽莽，松绿修长，那是杉树。如果阳春三月来，还可以看到映山红一路噼哩啪啦漫山遍野地烧过去，连江水也红彤彤地燃了起来，仿佛整个贝江流域都沸腾了，山山水水都笑闹起来，轰轰烈烈地过起了它们一年一度的杜鹃花狂欢节！
 
　　顺江而下，夹岸竹树繁密，河水便随着树林的倒影和阴晴变化的光线，变幻出深浅明暗莫测的绿。或遇深潭，碧水幽幽，心境旷远，抛凡去俗；或逢险滩，急流飞溅，心旌动荡，激情汪洋。偶有木排悠然飘来，静静的江景便忽然因为有了撑篙人的用力一篙木排的缓缓一挪，在景与人的静态与动感、含蓄与张力的反差又糅和之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律美。
 
　　船过一个急滩时，导游介绍说这是勾魂滩。原来这是一个有着美丽传说的情滩。那绵绵长长又激情澎湃的水，就象苗妹的长长秀发。一个美丽的“打撇”（苗语：姑娘）就是用她的如水长发绊住了“打哼”（苗语：大哥）的心，把小伙子的魂给勾走了。勾魂滩也因此而得名。这远古的传说，让我心中不由叹服：好个爱得热辣辣的苗妹！苗族青年男女表达恋情方式之炽热奔放由此可见一斑。
 
　　途中行经一个苗寨，远远就望见了山腰上一座座鳞次栉比的吊脚楼。据说融水最原汁原味的苗家风情当属勾滩寨，而这次我们行船的目的地是以歌舞表演为主的长赖村。进村之前，入乡随俗，我们跟着导游现学了几句苗语。比如，“索索木”表示谢谢你：“呀呜”表示好、再见等意思（后来我发现这个词如同苗语中的万金油，大多数场合都可以用）：“瓦横木”表示我爱你。说到“瓦横木”，少不了一提苗哥苗妹的示爱方式。照苗家风俗，踩一下所爱的人的脚背，表示喜欢；踩三下，表示爱；踩脚后跟，则表示铁了心要跟对方走。
 
　　瓦横木，瓦横木，我念叨着这个陌生的“我爱你”，独自一人笑了。我在做梦呢，把自己想成一个火辣辣的苗妹，爱上了一个好男儿，我要狠狠地在他的脚背踩三下，看它肿成一个小馒头，然后还要把他的脚后跟踩得红扑扑的，象我铁定了的心一样红，心里想着今生今世要傻傻地跟着他，不管前路是天涯还是海角。
 
　　“到了，到了！”同行人的欢呼将我从沉湎的瓦横木之梦中拉回现实。我一看，可不是，到了，岸边高高的石阶上，站着穿了苗族盛装的男女，苗哥用芦笙奏起了悦耳的迎宾曲，长赖村到了。
 
     三、长赖长赖村
 
　　长赖村，浓浓的苗寨风光风情令人流连忘返，几欲长赖不走，这便是长赖村名字的由来。
 
　　在芦笙奏起悦耳的迎宾曲中，我们走向寨口。依苗家风俗，客人进寨前，要先接风洗尘，饮的第一道是迎宾酒，第二道是消灾茶。苗家的米酒清醇甜香，却不醉人，醉人的是盛装的苗妹那朴质甜美的笑容。饮酒饮茶时，一般都在苗妹手中的托盘象征性地放上奇数的小额零钱，以示友好，若放偶数小钞，则表示来者有意与寨中男女结为连理留下。一行人在导游的指点下早就做好了准备，鬼头鬼脑互相一笑，便把五角一元往托盘里放。
 
　　在开始苗家歌舞表演之前，还有空暇，我随意在寨子里走了走。长赖村是个苗民聚居的小村落，民居多是依坡而建的木砖混合结构，有的是吊脚楼，下层养家禽，上层住人。阳光温煦，几条狗在坡上坡下悠闲地遛达，对客人毫不怯生地睇一个温存的眼神，仿佛他们也和主人一样，是这寨子里算得上数的一个成员。相形之下，倒是小孩子有几分羞涩。看到几个小孩子在斜坡上跳皮筋，我走到旁边，想寻找一个好的角度拍一张苗寨儿童的生活照。孰料他们跳着跳着分了神，只顾睁大眼睛一瞟一瞟地看我，有点羞，末了竟扯了皮筋一哄而散。
 
　　在村里闲转了一圈，精彩的歌舞表演开始了。善歌舞的苗哥苗妹，身着盛装苗服，用轻歌曼舞将苗家风俗人情呈现给远道的客人。芦笙踩堂，踩脚舞，团结舞，过鹊桥，背新娘，听着苗妹清泉般甜美的歌，看着苗哥轻快奔放的舞，我们都被苗家的美好生活打动了。我也投入载歌载舞的人群跳起了宾主同乐的团结舞，然后又在啪啪作响节奏快得令人发怵的竹竿间跳来跳去，不管脚被夹了多少次，有多疼痛，脸上始终荡漾着的是久违了的无忧无虑的笑！
 
　　在急旋奔放的舞步中，面前晃过一张又一张质朴的笑脸，仿佛灿烂的阳光下一朵朵杜鹃花在尽情地跳着春之舞。有一瞬间，忽然走了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到底要什么？这样简简单单的快乐生活为什么总是离一个个红尘万丈遮蔽天真的城市那么远？多想做一个苗山的女儿，吸的是泥土芬芳的空气，吃的是简单清新的蔬果，穿的是朴素美丽的苗服，如果爱上一个“打哼”，便勇敢地揪他的耳朵，踩他的脚，在水一样明净的月色下，用大胆而热爱的眼神，羞涩地告诉他“瓦楞木”。
 
　　舞毕已近晌午，寨子的木楼摆起了一桌桌独具苗家风味的民族餐招待远方的客人。软香的糯米饭，热腾腾的打油茶，新鲜的苗山香茹，苗家特有的酸鱼酸肉，再斟上一大碗苗家自酿的甜酒，那香，那鲜，那醉，令每个人大快朵颐，回味无穷。快散席时，热情好客的苗哥苗妹来喊酒敬酒了，宾主男女错开敬酒，一声声热情的“呀呜”喊起，一杯杯醇浓的苗家酒就下了肚，如有推辞者，苗家自有独特的方式来劝酒，只见一人上前揪住客人的耳朵，一人灌酒，这一份麻辣辣的热情谁人能躲？只有老老实实饮下盛情难却的三杯酒，最后一杯酒是宾主互拧耳朵而饮尽，以示宾主友好，亲上加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管远道而来的我们多么想“长赖”这桃源般的苗山苗水苗家情，到底只是尘网中一时的漏网之鱼，当芦笙再次吹起，苗歌再次唱起，苗哥苗妹聚在码头挥手相送，我们只能高呼三声“呀呜”依依作别了长赖村。
 
　　此行，没有见到最典型的吊脚楼村寨，没有欣赏到融水在传统民俗节日（如斗马节，龙舟节）里的风情，也没有在苗寨度过一个月夜，去领略我在那幅国画里看到的桃源月色，我走进的，只能算半个桃源。可我想，象人的一生一样，一趟没有缺憾的旅行，本身就是一个遗憾。更何况，人落尘网，身为形役，最美的桃源，其实并不在实实在在的风景里，而是在向美的心里。如果说完美的桃源是一轮起舞的水车，谁又能说，那剩下的半个桃源之梦，不是一泓驱使心中的水车不停转动的清流？

附加信息：

是否接受网友咨询： 否
是否已聘请导游： 否
是否已向旅行社询问跟团价格： 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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