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图上看,以上海为起点从丽水到泰顺的距离要比走温州要近得多,但问题是,从上海出发的Y256次列车是为终点站温州设计时刻的,到丽水的时间是早上4:00。
在丽水下车的旅客寥寥无几,很快都走完了,列车一开走,车站就归入一片寂静。在孤独的路灯下,我和言相倚坐在月台上,数漫天的星斗。如果不是车站派出所的巡逻队好心提前打开了候车室的大门,我们就要这么等到天亮了。泰顺,浙江最南面的一个县,和福建仅一山之隔,属浙南山区。她吸引我们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曾介绍过此地保存了许多大型木制拱桥,由于结构上的特点,多建筑有廊棚以增加稳定性,所以也可称为“廊桥”,应该值得一观;二是除此以外的任何与旅游有关的媒介上都从来没有过泰顺的介绍。
只有国庆有假,你应当理解我们。
丽水刚刚启用了新的长途汽车站,但往南方的班车仍在老站始发。去泰顺每天有两班,7:20和14:50,车费44块5毛,是半卧铺的大巴士。
准时出发以后,沿途都是一些美丽的地名,飞云江、、、。而这些地方,也都有同样轻松的美丽。我们在飞云江的右岸逆流奔驰,江水缓缓流淌,江心的几个沙洲长满了蒿草,似乎在顺水漂流,。天是文静的蓝色,在远处的青青山脊上漫着轻纱,近处的山凹中,却真的飞出一抹纯净的云彩,一点也没有辜负飞云的江名。江水也时而宽拓成一个湖泊,水面似镜,扁舟上一个渔翁戴着斗笠,好象笃定泰山地定格在水上。
进了山,植被保护地很好,空气让我们使劲地锻炼肺。
真没有想到坐长途车会是这样惬意。整个车厢只有10来个旅客,空荡荡的,清晨的阳光在才洗过的地板上跳舞,山野的气息和着极淡的引擎味在飘荡,我和言倚在座位上伸直了腿,尽情地享受着窗外的风景变幻,舒服地消耗着零食。在丽水下车起得太早,此刻只要把手搭在胸前,合上眼皮,就可以眯上苏州去。被车颠醒了,瞄一眼外面新的大山,侧侧身,便继续再睡。
过了 ,车上多了一些乘客,逐渐所有的铺位都满了,太阳已经热热地烘干了地板,一些鸡鸭、蔬菜和一捆新鲜的豆荚枝条占据了所有的面积。在一句也听不懂的大声谈笑中,车子渐渐有了一些农村的味道。
过景宁,我们进入了大山。山很高,我敏感的耳膜都有了反应。问题是,良好的路况慢慢从现实变成了将来。这里的公路都在翻建,重新铺设路面,不少地方干脆就舍弃了原来的公路,重新劈开山体架桥铺路。我们需要在满是碎石的路基上前进,而且不是几公里,是几十公里几十公里地。巴士的速度越来越慢,嘎吱嘎吱碾压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几乎要让我觉得这车票也许太便宜了,以至都不能弥补轮胎的剧烈损耗。
大山的里面,也会掠过几个集市或山村,这里的民居是我们所完全不熟悉的。一或两层,黑色的屋顶半架空在黄土坯的四壁上,一定是气候太潮湿了,需要多透气吧。这些房子虽然都很旧了,但很长,单独的一幢可以连绵上几十米,而且屋顶是复合的歇山式,两头有规规矩矩的高高飞檐。大概当年(也许直到现在)这里有足够强大的宗族力量,单个的家庭怎么会需要这样大的房子,又怎么能有力量建这么大的房子呢。
翻山进入泰顺的第一站就在乌岩岭附近,按地图上说这里有森林公园。我们的司机也告诉我们乌岩岭有度假村,离公路不远,有中巴可以通进去。
那山的里面,还有一个大明开国元勋的葬身之地,号称呼风唤雨的刘基刘伯温。历史上的老刘,最后还是被朱元璋灌了一壶毒酒消灭。
快一点的时候,我们的大巴固执地从一条仍然是没有修好的道路中开到了终点。罗阳的繁华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虽然四周都能看到杂乱的马赛克小楼,满街的时装店,不过,在我们依然习惯地先找到镇上的宾馆安顿下,洗脸,放了大背包,然后到最繁华的街上找新华书店。倒霉的书店在一个彩票摊的对面,那摊主搞了个糟糕的大喇叭,不停播放“祝君中奖”之类的吆喝。我们买了份泰顺的地图,然后指着地理杂志上的示意图问营业员桥在哪里。
这里的旅游者一定很少,因为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是第一次有人提这样的问题。她们先互相商量,然后互相讨论,与其耗在已经没有吸引力的罗阳,倒不如干脆趁还早,赶到下一站去。于是,我们到宾馆的前台,和服务员,最后以40块钱,做钟点房了断。40块,只洗了一把脸!痛!
进了旅馆,底楼空无一人,只放了几把锄头,耙子,二楼的厨房里,一家五人正在吃饭,看见我们来住店,四十来岁的男主人连忙放下碗筷,带我们打开了四楼的一间房间,很宽敞,床褥差不多也还是新的,还有卫星电视,推开窗,外面是山坡上的桔林,收30块。没啥可挑剔了,就是这里了。放下包,我们决定先找地方吃饭。车站对面就是一家叫温州大酒店的小面摊,言向来不喜欢小饮食店,我们顺着街道向镇中心走去。
三魁的街面当然比不得县城罗阳,但是街道的两边,依然是不断的商家,有烟纸店、杂货铺,让言和我感到非常意外的是,最多的还是发廊和时装店。不过,这里的发廊没有隔间,没有妖艳的小姐,里面只有穿白大褂的师傅,那磨石子的地板和白色的理发椅让我想起了小的时侯。一圈下来,很明白,除了“温州”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大酒店”还在营业。言在视察了店里所有的东西以后,只许我陪她一起吃青菜面,而且一定要指导那营业员兼厨师操作这两碗面的每一个步骤,弄得人家只会嘿嘿笑地照办。楼上的两个女儿正在摇晃空空的液化气罐,今天的澡洗不成了。她们一早,窗外已是如铅的乌云,昨晚这里的下到二楼厨房,我拿了地图问男主人三魁的情况。他先问我从哪里来,是不是温州,然后问我们是不是在附近有亲戚,要不跑到这里来赶干什么。
旅游?他使劲想了想,对面倒有一个牌坊,很久以前的,你们可以去看看。然后,他仔细给言和我讲述了怎样穿街过巷再过河可以到牌坊那里。他还不放心,干脆带着我们下楼,一路走到几十米外的河边,指给我们看对岸的牌坊。我和言却完全把注意力放到了过河的方式上。不是渡船,不是桥,是仃步。长长的一溜石头横铺在河床中,刚好高出水面一点点。河水流到这里,被石头梳出白色的水花,从石头缝中哗哗而过。一个戴着斗笠的农民挑着担子正在过河。街道快尽头处,是一座平平的水泥桥,浅浅的河水从左淌来,在两岸高大浓郁的香樟树下,一座廊桥就在那里。这桥的形制和地理上的完全一样了,高高的桥拱。穿过桥边的弄堂,只要走几步就一下离开镇子,进入农村。我们走在土路上,就着缓坡,两边的稻田慢慢起伏。几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正在田里收割,还都是手工捉稻,脚踏脱粒,用筛子除稻壳。地并不很多,他们也笃笃定定地干。
土路的尽头就是一座桥了,它并不是拱桥,和 桥相比,但也规规矩矩得架着顶。桥头的坡下,有一个小小的神龛,香火缭绕中,里面供的是一个叫“南北朝威武大将军”的陌生家伙,据说江南多淫祠,而且其实这里是在两边丘陵夹峙下的一个枣形谷地,举目望去,到处是浓郁的黄、绿两色,层层染染。天也很低,同样用灰色层层化开,轻轻地盖住山顶。
回头一望,三魁已在远远的脚下。中巴钻进了浓浓的云雾中,前方的路隐得越来越短,路两边的树只能看见两三排,水汽在窗上开始凝结,司机打开大灯,启动雨刷,有时一转弯,才看见公路边就是悬崖,车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我们从雅中下车,天已开始下起小雨,北方的雨云赶了过来。
去泗溪的全是土路,山势更崎岖了,沿途农田也不多见,都是一些密密的树林。间或有一条羊肠小道从公路引出,通向山的更深处。遥遥望去,偶能见到一两幢冒着炊烟的农家房子。
泗溪就隐藏在这道路的尽头。
泰顺每一个镇子的繁华几乎都出乎我们的意料,泗溪也不例外,二、三层的水泥房,接连不断的商铺,穿梭不停的残疾车,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我们刚才一路过来冷清的山路形成明显的对比。
雨渐渐地大了。我们的中巴刚停稳,下山的乘客就急急往车上挤。我和言正在穿雨衣,忽然在他们中间听到了熟悉的沪语,那几个和我们年龄相仿、衣着相仿、登山包也相仿,互相之间看一下,就有了默契,无须客套。
“这里怎么样?”我问。
“不错,景色很好。”其中的一个和我们又下车,在雨里给我们指那两座桥的大概方向。这是我们在泰顺境内唯一一次遇上旅游者。
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当务之急是找吃的。我们按着指点找到了还不错的饭店,老板娘看见我和言就奇怪地问:“怎么,还没走?”
看来这里的旅游者是不多,她是把我们当成那一拨了。不过一搞清楚我们是另一拨,她又马上满有把握地向我们推荐当地的特色:山芋粉条。
结帐,收了我们五块五角,我问老板,两碗粉条怎么会有五角的零头?他一指言:“她那一碗不是少要了吗?”
人心尚古呀。
大雨瓢泼,雨水顺着倾斜的街道向下流淌,我们只有躲在店中,遥遥地再拦一辆残的,连蹦带跳地上车。车主把车调到最低档,发动机用力吼叫着,划开水浪往上坡驶去,溅起的水花湿透了他的鞋袜和裤腿。言和我蜷缩在后座上,两边的蛇皮袋帘子在雨中不时飘起,我们的衣服很快也湿了不少,只能尽力保护住摄影包。
泗溪的桥是一对姐妹桥,我们不知道相隔多远,跷脚车一路破破开过去,先过了一座,车主也不停,老老实实把我们带到下一座桥,一直开到廊棚下,才熄了火。
下了车,我们才体会到在这多雨的地方,有个屋顶该多好。雨水顺着里面风雨不侵,裸露的木头桥面上,连水迹也没有我们湿着半边衣服,
所谓手机,就是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可以让上司都可以向你发号施令的狗东西。
于是,看来我得提前结束我们的泰顺之旅了。好在雨依然有一阵没一阵地下,这并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旅行的天气,回去的遗憾并不是很大。
我们决定不回雅中,到莲头就下车,等那下午一班泰顺-温州的长途,时间还来得及。莲头,是从泗溪下到公路的交叉口,也从泰顺到温州方向的必经之路。
雨有点小了,2点正,我们到了莲头,路口是几幢两、三层的房子,几家小店,几个当地人在门口的帘子下躲雨,不断向雅中方向张望,大概也是去温州的。不一会儿,我们等的大巴就过来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在我们的挥手呼喊声中,那司机笑一笑,冲我们摆摆手,连刹车都没有带一把,就一直开走了。
公路上刹时安静了下来。我们和那几个当地人用同样的表情互相看看,。
惨了,惨了。
雨差不多完全停了,空气非常清新,所有的绿色都鲜活鲜活的。柏油路也洗得干干净净。山坡的林中,不断传来山涧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去福建福鼎的、去分水岭的,去苍南的中巴还有上那么几辆,那几个当地人上了车,大概打算再转车,但我们决定再博一博,看看会不会有其他去温州的车,毕竟直达大巴比中巴快捷、安全。
再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连中巴也没有出现,我和言向包括一辆警车在内的任何往温州方向的汽车示意搭车。
3点半的时候,一辆去苍南的中巴来了,我们决定不再错过这个机会。
售票员告诉我们,这里到苍南大约2个小时,那时应该还有去温州的班车,苍南到温州大约也需要2个钟头。如此说来,赶上8点的火车还很有机会。
车起步不过几百米,就经过了地图上提到的氡泉,匆匆一瞥中,我们发现这里还专门建起了一个簇新的疗养院,看上去很不错。不过,想来我和言在那附近站了那么许久,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指示标记,看来这里的旅游事业的确需要好好开发一下了。
雨后的泰顺山野,山间随处挂下白色的瀑布,
公路出泰顺地界,就是分水岭,这里也是浙江和福建的省界,由此即进入104国道。
倒霉的是,104国道也在大规模翻造,我们又一次在半成品的路面上锻炼身体,体味着时代在发展中必须的那一点痛楚。不过这里除了偶尔的几个山包,一眼望去,全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接近苍南时,公路沿途遍布修车铺、饭店等等商家,还包括好几处成规模的电器行,再远处,还有不少很大的厂房,真是一点也没有辜负改革开放排头兵的美喻。
5点多,我们到苍南车站下车,去温州的大巴已经没有了。在一个乘客热心的指点下,我们在站外找到了一辆中巴。和上海的中巴一样,满座之后,发动机盖上也坐了好几个,我们俩的座位则是放在过道中的一个长条板凳,象开摩托一样,一前一后骑在那里,真是充分利用空间。
卖票员是个穿解放鞋的中年男子,乍一看还是“泥腿子”,但是那和半路上车乘客还价的时候,那一笑之间,就露出商人特有的
夜色渐浓,雨又开始下。我们的车在飞奔,穿过欺虎的平阳;前方,公路边有了人行道,有了路灯,指示牌上写着“鸥海区”,那是温州,我还未曾谋面过的故乡。
我们没到车站就下车,拦了出租直奔火车站,时间已经是7点半。售票窗口还奇迹般地有卧铺,买票上车,行李还没有放好,列车已经开动。
我们可以只管睡,一觉醒来,就能是上海了。
后记:
三夜两天,靠着一本地图和一张嘴,我们在浙南,深入非景点的山区做了一次旅行,一切都是美的,因为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淳朴的,因为一切都是自由的,这才是我们期盼已久的旅程。
你如有兴趣,我建议就在这个春天去,那时两边的公路应该都已修好,可以免了锻炼屁股的机会,而且泰顺也已经开始插秧,一片新绿之中,梯田正化作山坡上的层层涟漪。
那又该是怎样的景象。
作者:eli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