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隔了很久才出现的一个晴天。突然就亮了，树影在玻璃窗上摇，窗外有鸟叫。这样的日子让人按捺不住。好像一个含愁的女子在垂首流泪许久以后嫣然现出的微笑。情不自禁的，想醉在她甜蜜的酒涡里去了。

　　我不舍得睡太久。在快乐的时候我总是睁大眼睛。总觉得睡眠就是暂时地脱离了眼下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真好，我一点儿都不想耽误。
　　像小时候要春游之前的一个晚上，我总是失眠，激动得辗转反侧，祈祷明天不要下雨，不要让我们躲在屋子里吃完为野餐准备的零食。

　　可是，很倦，眼皮枯涩。昨夜睡得太晚，又在行网上待到凌晨。它像一个纯真的婴孩，这样稚嫩，可是牙牙学语的声音无比动听。喜欢和亲爱的朋友一起守着家园的感觉。行人说，“行”不仅仅是漫步，而是一种不断向前，或者说是努力实现自己梦想的一个过程，它是每个人的生活，成长和完善。觉得欢喜，我们这些人会一起迎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迷迷糊糊的一直在想。要起床了，要起床了，他们等着呢。电话和手机不断地响。被人催促时我会心慌，越忙就越慢，洗漱，把辣椒粉孜然粉食用油什么的都塞到背包里，给文韬煎一只蛋，叮嘱他带相机，并且一定要尽快赶来和我们会合。
　　这样一忙，竟然就出汗了。

　　匆匆赶到肯德基的时候，火爆蔡已经快要咆哮了。陈玉红拉着我的手嗔怪地说：是你组织的，自己却来得这样晚！若凡笑盈盈地来了。我又发短信给哥哥，唤他起床。他和春衫都是一样的爱睡懒觉。平时也就纵容了，可是今天，我分外焦灼，怕他们把一整个春天都白白地睡过去了。这次的烧烤，我盼了多久呢。老早就说要去了，一个周末烟雨来，我们去了灵峰探梅，后一个周末水滴来，我们又去了云栖竹径。虽然也玩得很尽兴，可是我总惦记着烧烤的事情。春衫和行人已经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向我承诺不睡懒觉，八九点钟就出发。八点半的时候行人打电话叫我们了。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半，我们还站在超市门口等，发愁下午一点钟之前能不能吃上饭。

　　都说西溪的清晨最漂亮。雾气蒙蒙的，把远山和近水联在一起，没有界限。触目一定都是润泽的碧绿，隐隐约约。我有一种赴约迟到的惶恐与不安，好像辜负了某种期待。

　　春衫，行人，陈玉红和我坐一辆车。蔡和若凡的车紧紧跟在后面。他们问，寒水怎么没有来。他还在金华呢。看茶花展。我们谁都不知道西溪湿地在哪里，寒水在电话里面指点我们先到蒋村，然后坐船。

　　到蒋村了，摇下车窗问一个黑黑的小男孩，西溪湿地怎么走？他困惑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行人不依不饶地说：“你就住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笑着拉住他，都说不知道了，还紧问不舍的作什么用。也许他们这些倚山靠水的人，确实茫然不知，对身边的一切司空见惯。

　　“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我不知道应该同情他们的麻木，还是应该羡慕他们，已经与美好的事物相处得分不出界线？可是，我是这样激动的，看到青的山，碧的水，就忍不住要喊出来，摇晃身边的人催促他们来看。常常觉得过分的美丽会轻易地致我于死命的。真想不到，这城市的边缘，离翠苑三区不过二十元出租车的行程，有着这样一片自然的田园。

　　还没有下车，船主们便纷纷来拉，扯着我们去坐他们的船。这时我微微不快，觉得这喧闹的情景于西溪并不是很适宜的，这样淡淡的妆，似有若无的水雾，仿佛只有“野渡无人舟自横”这句诗才配得起。也有这样的舟，没有主人，浮在竹林前的一片水泊，这样一望，不见人影，骨子都幽了。如果上面坐一个闲人，无所事事的，拿着钓杆，懒洋洋地垂着眼睛，似睡非睡……鱼惊了钓饵，浮标都扯得跳了，他也不知不觉……我又想得痴了。

　　租定了船，往西溪的深处去。这时才好像松了一口气，心静了下来。沿岸都是人家，家家有船，小小的扁舟，用一根细绳松松地系在门前的老柳树上，就好像门口停着自行车一样的方便简单。有鸭子在游水，神色从容，红红的蹼在水底下均匀地摆动。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些敏感的小东西呵。

　　看到肥大的白毛红嘴的大鹅，可是他们纠正，不是鹅，是洋鸭。那些邻近的住户偶尔会抬眼看看我们这些人，但还是安然地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淘米，喂鸡，或者和邻居唠嗑，大妈拎着裤带，在外人面前也并不觉得丝毫不妥。她们大声地用我们听不太懂的俚语和船老大打招呼，大约是问饭有没有吃过之类的。那方言和杭州不同，更不同于别的水乡那种吴侬软语，粗门大嗓的，震得人头晕。

　　村民的门前都有或大或小的院子。种着一点艳红的茶花。妇人在河边洗碗，洗青菜。那水其实并不干净，可是她们多年来已经习惯。很多年前水一定比现在清吧。浊了，她们也并没有发觉。

　　我坐在船头。阳光炫着我的眼睛，望出去都是白苍苍的芦苇花，浮在水面的布袋莲的枯枝败叶，远处只剩下一抹水晕的山，近处则是竹林。我们从两片竹林间穿过，湖的里面居然还有水做的小径。陈玉红拿过篙划着玩的时候船头突然就倾斜了，眼看就要朝岸撞去，我一声叫，但被水纹悠悠地一带，就咿哑哑地回到正途了。有惊无险，我就凭空想了起来，如果撞上，让我染一身青泥，也是好的。

　　我都已经闻到泥土的温香了。掺着水的清气。浓浓淡淡，仔细去辨认，却又什么都没有。空气里充满阳光的香味，熏得身心都醺醺然。因为正面迎着，我的眼似乎快要辣出眼泪了，可仍然一瞬不瞬地瞧着看。

　　剥橙子的时候，总忧虑着耽搁了看风景。果然，剥好了，抬起头的时候，水已经深了，前面已经望不到人烟，只影影绰绰的树的倒影，淡蓝的天空，只柔绿柔绿的水草整片整片嫩嫩地茁出水面，像在水上浮着一层天鹅绒的毯。我屏息静气。看到一只纯白色的水鸟在跃着，然后抖动翅膀，轻盈地飞起来，细细的腿，修长而高贵的脖子。我又低呼，没有办法说出自己心中的喜悦。

　　有一间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小屋子。几个人在钓鱼。

　　选择一个岸口，停靠了，我们互相扶持着上岸。很窄的长着草的小道，两边都是水。小心地避开一些荆棘的枝条。我们为了挑选更好的地点，而在竹林里转，远远地对落在后面的伙伴喊着：不要往前走了，我们正回来！

　　挑定了，是一片比较空旷的草地。挨着水面，又有竹子。边上有巨大的老树，树梢上挂着一只鸟窝。另一边是一大坪青草。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纯粹的葱绿色，油油的，发亮，好像每一片叶脉里都折射着太阳的光采一样。再过去一点，还有油菜花。比较瘦，也不密。蜜蜂在花蕊里舔食。我记得小时候，漫眼都是金灿灿的颜色，我上学的清晨从花丛里穿过，鼻尖上还会挂着一两片嫩黄色的小花瓣呢。因为沾染了花粉，蜜蜂嗡嗡嗡地绕着我，让我害怕。我喜欢油菜花和紫云英。让人想到野外，想到春天，想到童年，以及一些单纯的梦想。

　　我们把衣服和背包都挂在树桠上。天然的衣架呢。而且不必担心东西被谁偷走，湖是透明的防线。放眼望去，只远远的一个割草去喂鱼的农夫，一个挖野菜的妇人。如果今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也许会因为过分的空旷而哀愁。我怀着这样不为人知的欢喜和骄傲，逐一地凝视我的朋友。

　　我们开始支帐篷。把烧烤架竖起来，捡些干枝枯叶生起火，把炭放在上面。一会儿就被白烟呛着了，大家笑着往后退。饿坏了，饿坏了，每个人都说。我笑，肉串还要一会才熟，你们咀嚼山水不好么。
　　鸡肉串，牛肉串，里脊串，羊肉串，鸡翅，鱼丸虾丸贡丸。满满的食物，很快就在烧烤架上冒出香气来。春衫开始埋怨老蔡忘了给他买啤酒，陈玉红又惋惜不记得带些土豆番薯或者芋艿。小令往肉串上面洒调料粉，而行人拿着相机出去拍照片。
　　熟了。浓香四溢。轮不到吃的人猛喝酷儿可乐和纯净水挡饥。吱吱冒油的时候放到嘴里咬，香喷喷，鲜极了。每个人都友爱地挑好的先递给别人，然后推让，再接着就分吃，一人咬一口。饮料也都是大瓶的，没有带一次性杯子，就嘴对着瓶口喝，喝几口再传递。大块吃肉，大口喝水，舔油津津的手指，鸡翅掉到草丛上的也捡起来吃。这样放任无羁的自由自在，没有那么多文明社会的礼节约束和卫生习惯。
　　一边吃，一边不断地补充原料进去烤。有人负责穿，有人往上抹调料、涂油，有人烤，一切都默契自然，笑语不断。
　　刀切小馒头烤过以后也很好吃，外皮微黄，焦焦的，里面有点甜，有点嫩。可惜每次都烤得焦黑。唯一一次烤得刚刚好，若凡开心地来吃，咬到一嘴盐。引起公愤，指责老蔡在油里面倒太多盐，蔡则好脾气地笑。
　　陈玉红专心地给小令烤一只翅膀，唯一的一只翅中了。她照料着，不时翻动，在上面洒孜然粉。然后递给小令。好感动，吃起来格外的香。笑着说到我们上次曲院风荷，在三十九度的气温下烧烤，羊肉没熟，人都熟了。帐蓬像桑拿房，腾腾地往外冒汗，喝下一口水，从每个毛孔溢出汗来。玉红说，我回去都掉了一层皮呢。
　　还是今天的天气最好，风微凉，阳光又熙暖，空气里有不知名的甜香。
　　不远处的菜园长着肥硕的菜。餐风饮露的，有着大棚菜没有的光泽。吃肉食吃得腻了，想向菜农买一些回来，却苦于没有地方烧。如果有锅，还想向村民买只本鸡回来炖呢。

　　说好四点钟船老大来接我们出去，不到三点半，他就来了。小令兀自咬着鸡翅不放，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一边眼睛贪恋地着紧看花看草。行人和春衫已经起身用木棍挖坑，翻出湿润的土，把炭灰的余烬都倒在里面，果皮之类可以降解的东西也埋了，然后用脚把土踩实。垃圾全部装在袋子里带走。若凡还向一个挖野菜的村姑买了一些马兰头。
　　船往外开的时候，蔡、陈玉红和若凡在船舱里聊天。行人，小令和春衫并肩坐在船头。船舷上有一根绳子，反手一圈，把三个人拴在了一起。她们说，不要拴牢，掉的话三个都掉下去啦。小令嘻嘻地笑。把脚踩在水面，开心地说，凌波微步呢，看到没。水波哗哗地往后去，在鞋子的边缘旋起好看的透明水花。湿了，傻孩子，行人扯着她。平时端庄谨严的春衫却童心大发，不但没有阻止小令，还率先把鞋袜都脱了，浸到水里去。三个人都光着脚，泼着水玩，因为冷，小令咝咝吸冷气，缩回来，又笑呵呵地去踩行人的。他已经冻成通红色了。春衫居然把三双蹄子拍了下来。
　　我深深地吸气。真是美丽。我已经放弃用镜头去捕捉了。我捉不住。用眼睛记载，已经顾不过来。喜欢那些倒影，像瓷器上精美的花纹，隐约而剔透，望得久了，会有长长的茫然，直疑心湖底下有另一个更纯粹的世界。

　　近在咫尺的柳条伸着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挽住我们，拂过头发的时候比情人的眼波还要温存。我攀住一枝，放到唇边吻了吻。古铜色的细枝上，蓬勃地萌生着青眼一样的嫩芽，每一粒都像含苞的小花。这是怎样触手即化的水绿呀。

　　这时候湖上已经起风，来时直射的太阳变得含蓄。凉意在水面轻轻地漾了上来，听到天空中鸟儿归巢的声音。

　　而我们也正往家去。

来源: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