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进藏，我们选择了青藏公路。

在所有进藏的陆路中，青藏公路是最便捷、最完善和最安全的。考虑到第一次进藏的安全性，我们选择了跑青藏公路的长途大客车，是格尔木的回族人经营的。说是国营的车，保证准点发车，其实据说所有来往于青藏公路上的长途汽车都是私人承包的，有藏族人经营的车，也有回族人经营的车，最坐不得的是萨拉族人经营的车，据说他们的车很脏、很破，车况很差，但是据我的观察，其实所有这些跑长途的客车，看起来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更好，也别指望在车没满员的情况下能准点发车。

这是跑长途的卧铺大客车，所谓的满员，并不是指所有的铺位都坐了客人，如果这么想，那就是盲目乐观啦。事实上，车主不等车上所有的空隙都挤满人和行李，实在再挤不出一点空间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发车的。为了等客，发车时间常常要比预定时间晚上好几个小时，甚至等个半天一天也不奇怪，想在开车之前吃顿饭、上趟厕所什么的是毫无问题的，不用担心赶不上车，因为车绝对不会不等你来就开走——只要你表示要坐这趟车而又还没付车钱的话——赶时间对于旅客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从格尔木到拉萨，坐这种大客车约莫要20小时。当然，如果很赶时间或者别的，你也可以选择租越野吉普车进藏，格尔木有足够多的租车公司。我们在格尔木停留的那几天，曾经有进藏的游客想跟我们搭伴租吉普车，但我们考虑再三之后还是拒绝了。经济因素并不是我们考虑的主要因素，安全才是最关键的。据说坐越野吉普进藏只需13小时，清晨从格尔木发车，入夜时分就可赶到拉萨——而这正是我们所担心的。试想想，一辆小车，一个司机，在一条漫长而陌生的高原公路上疯狂地连续奔跑十几个小时，其安全性是如何的可疑！我们犯不着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于是我们宁愿选择拥挤而肮脏的长途大客车。

说它“拥挤而肮脏”一点儿都不过分。在三排上下层铺位之间仅有的两条狭窄的过道上铺满了垫子，垫子上头挨脚、脚挨头地躺满了人。车厢里没有放行李的地方，因为能放行李的地方都放了人。旅客的随身行李只能放在自己的铺位上。而所谓的“铺位”，就是一个仅够容身的长条形空间，放下了自己的身体和必要的被铺之后，就剩不下多少空间了。我们抱上车的两个硕大的氧气包因此显得极度笨拙而可笑，躺在铺位上，氧气包无处容身，只能抱在怀里。乘客太多，空气里很快就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成分也越来越复杂。

二

车子从格尔木出发的时候是午后两点多，高原特有的强烈阳光穿透玻璃射进车里，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车子驶出格尔木市区，公路两旁极目所见都是广阔的戈壁荒原，在烈日的荼毒下仿佛蒸腾着最后的一点生气。（图1）躺在狭窄的铺位上，我开始还在不停地变换着姿势，直到后来完全绝望了。于是我只好懒懒地躺着，眯着眼睛看车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

踏上旅途之前，我查阅了许多关于藏区旅行的资料，据说从格尔木到安多1000多公里的路段，都是渺无人烟的荒漠，这多少令我有点失望。但是，其实青藏公路并不像传说中和想象中的那样寂寞。与青藏公路平行延伸的是正在建设中的青藏铁路，距离青藏公路大概只有50米左右。一路走去，不时可以看到铁路施工工地上有正在劳动的人，可能是工兵，也可能是当地雇佣的民工，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是清一色的衣衫褴褛、满脸乌黑。每当公路这边有车辆疾驰而过，他们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看过来，有时甚至还会向这边挥手致意。

而在公路和铁路以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则时时可见成群结队的动物，或者飞快地奔跑着，或者悠闲地踱着步觅食。因为离得太远，而我对于野生动物的种类又没什么认识，所以分辨不出这些是什么动物。据司机说，这些多数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野生动物——黄羊，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看到珍贵的藏羚羊。这使我顿时对神秘的可可西里肃然起敬。

车上有三个司机，是兄弟三人，有着高原人特有的黑褐色脸庞。哥仨平时看起来都是沉默寡言，一脸的严肃，其实只要主动跟他们说话，就会发现他们是很热情和健谈的。因为长年累月在青藏公路上跑，他们对于原野上这些奔跑的羊群已经是熟视无睹了。据说，每次遇到藏羚羊过公路，所有来往车辆都必须停下来，即使是军警车也不例外——这是青藏公路的规矩。虽然这次我没有遇到藏羚羊的幸运，但我还是为有这样的规定而感到高兴。

三

下午五点多，车子经过昆仑山口，在一处驿站停下来休息。这是司机们的晚餐时间。路边有一个“昆仑美食城”，还有两三间别的旅馆或者是餐厅，名字已经记不清楚了。这是过往车辆停泊和司机进餐休息的驿站，也可以为需要住宿的人提供床位。说是“旅馆”，其实只是荒原上的几个非常简陋的小客栈，这令我不禁想起了大漠风沙中的“龙门客栈”。餐厅里面阴暗、肮脏、臭气熏天，提供极其有限的几种食物，即使是最饥肠辘辘的人，相信也不会有多好的胃口。

我在狭小的铺位上蜷了几个小时，早已经腰酸背痛了。我下了车，发现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冰凉冰凉的，我狠狠地吸了几大口，但仍然觉得憋得慌——显然是因为空气稀薄，氧气含量太低，这是高原的特征。

在公路的另一边，昆仑山脉向两端绵延开去，仿佛无穷无尽。一座座高耸的山峰上戴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眩目的金光，是雪山！（图2）如此壮美、如此妩媚的雪岭群山突然闯入我的眼帘。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突然面对如此连绵不绝的雪山，我简直措手不及了！而且它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我一阵狂喜，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向着雪山奔跑过去，妄想把它拥抱入怀。

跑了几十米，我就发现自己太傻冒了。在这么辽阔的荒原上，应该明白“望山跑死马”的道理，看似伸手可及的雪山，相距何止百里！（图3）而且这一溜兴奋的小跑，使得本来就因为缺氧而气促的我更加上气不接下气了。

有一个游客像我一样的傻气，而且他更奇特——居然穿着一条短裤，两条细腿裸露在寒风中，不冷吗？趁着帮他拍照片的机会跟他聊了几句，原来是个韩国朋友，难怪行为举止有异于国人，嘻嘻！我们操着蹩脚的英语笨拙地交谈着，虽然语言不甚相通，但是越来越接近神圣的西藏而激动的心情写在彼此的脸上，这一点完全不需要用语言来解释。

四

车子继续在青藏公路上疾驰。（图4）海威大概是在铺位上憋得难受，干脆跑到车头跟司机聊天、看风景去了。我百无聊赖地躺在铺位上，心情从与雪山亲密接触的狂喜中渐渐平复下来，才感觉到脑门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麻，像是耳边有几个唐僧在念紧箍咒。

突然，车厢里一阵骚动，我正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见海威在大声喊我：“花花，花花，看，快看！下雪了！”真的，透过玻璃窗望出去，果然是下雪了！其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雪，因为生长在南方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雪。车窗紧闭着，一阵密似一阵的冰粒子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噼噼拍拍声，是下冰雹还是下雪啊？下冰雹我是见过的，但这显然不是下冰雹啊！因为刚才还裸露着的荒原顷刻就被一片白色覆盖，变成了一个琉璃世界！这分明是夹着冰雹的漫天大雪啊！

这场雪来得太突然了，原野上有一大群来不及躲避的绵羊，正忙乱地聚拢起来，热闹地互相挤拥着、涌动着，一会儿就都密密地、静静地跪伏在地上，与原野上覆积的白雪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洁白的雪，哪里是团团的羊群了。

这时候，我多么想打开车窗，伸手去摸一摸这漫天飞舞的雪啊！可是我知道不能。因为外面太冷了，只要窗子开一条小缝儿，夹杂着冰粒子和雪珠儿的寒风就会疯狂地灌进来，把车厢里这群衣衫单薄的人撕成一片片。于是，我只好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贪婪地感受着我生命中的这第一场雪！

车厢里呛人的烟味、陈腐的被褥味、酸臭的脚丫子味……热哄哄地交织着，而窗外那是一个怎样的冰清玉洁的世界啊！玻璃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水雾，看不分明了，我依然恋恋不舍地把脸紧紧地贴着玻璃窗，直到冻得失去了知觉。

这就是青藏高原上的“八月飞雪”，真是不可思议！

五

青藏高原是真正的“十里不同天”，刚才还是飞雪狂舞，车子开出几里地便雪过天清了。一束金灿灿的阳光从云层后漏洒下来，被云团分割成几道明晃晃的光柱，泻落在黄绿色的荒原上，画出一个个金色的光圈。荒原上三三两两的黄羊悠闲地踱着步，一副与世无争、处变不惊的姿态，令人不禁疑惑刚才的那场飞雪是怎样的一个飘渺的梦，竟不着一点痕迹！

慢慢的，阳光从柔和而渐显虚弱，天色逐渐变得晦暗，青藏高原的黑夜要降临了。我那脑门发麻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我静静地躺着，闭目养神，一动也不敢动。我知道，今夜我们要翻越唐古拉山口，能不能顺利进藏，这是个关键。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唐古拉山口，对于很多初次进藏的人来说无异于一个鬼门关，吉凶难料。

黑夜终于吞噬了最后的一缕霞光。望出窗外，我竟意外地看到了满天的星斗。小时候写作文总喜欢用“繁星满天”这个词，觉得它所描绘的意境是那样的美妙。可是，没有经历过青藏高原的夜色，你决计不能明白怎样才是真正的“繁星满天”。墨黑的天空中缀满了密密挤挤的星星，一颗颗、一点点，那么多，那么密，那么亮，那么闪！而且那么低，仿佛就在你的头上，伸手就能摘到！当你一下子面对这满天星星的时候，你会觉得城里人那“数星星”的把戏该是多么无聊和可笑啊！

我使劲摇着海威的胳膊：“看啊，看啊！好多星星啊！”海威一直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不知是不是也开始高原反应了。他对我说：“千万别那么兴奋，要保存体力啊。”我知道他是对的，因为很快我就兴奋不起来了，脑袋一阵紧似一阵，好像马上就要炸开。我像一只被掐住咽喉的鸭子，长长地伸着脖子，喘着粗气，说不出一句话。我们是有备而来的，除了已经吃了几天有高原圣药之称的“红景天”之外，还带上了几盒葡萄糖注射液（把注射液当糖水喝据说更有效），甚至还抱了两个大氧气包。但当我们越来越逼近唐古拉山口时，我还是终于明白高原反应是怎么一回事。

六

一阵阵剧烈的头疼和恶心袭击着我，我开始不停地呕吐。车厢里不时地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高原反应的不止我一个，但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这时候即使给我100万，我也没力气去拿了。车厢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司机显然对于乘客的这些反应已经是见惯不怪了，他不会为你停车，甚至不会为你开一下车灯。

海威在唏唏索索地摸索着什么，我想他是在给我找药。一会儿，他把一小瓶液体递到我嘴边，是红景天口服液，我喝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嘣”的一声，接着好像有碎玻璃落地的声音，然后他好像在包里摸索什么。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找纸巾。我想他肯定是开葡萄糖注射液瓶子的时候被碎玻璃片扎破了手。不知道他的伤势，慌乱和黑暗中也不知道把药包放在什么地方了，找不到创可贴，我只好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塞给他。

我一口气把剩下的红景天和葡萄糖都喝了下去，然后又都吐了出来，直到胃里只剩下空气。我虚脱了，瘫软在铺上，抱着一个氧气包，奄奄一息。吸氧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因为氧气包里放出的氧气带着浓重的塑胶臭味，呛得人头晕。

我昏昏沉沉地，分不清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朦朦胧胧中感觉到车窗外有几点微弱的光在闪动，似乎也有人影在晃动。有人在吆喝：“兵站到了，兵站到了，兵站的下车啦！”然后车子停了下来，发动机一停，车厢里便突然显得异常的安静，似乎有人在小心地挪动着身体。一会儿，车子又开始颠簸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想：是唐古拉兵站到了吧？前面该是唐古拉山口了。

七

车子是什么时候翻越唐古拉山口的，我竟然毫无知觉。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一切景物都变得清晰可辨。车厢里一片狼籍，乱七八糟的物品散落在地上，到处污秽不堪，好像刚结束了一场恶战。睡在过道上的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原本拥挤的车厢突然显得宽敞起来。

我推开皱瘪的氧气包，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清晨六点多。

窗外是一片天清气朗的景象了。藏北高原清晨的阳光是如此轻柔，而又如此绚烂。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悄悄地苏醒了，这时候正静静地沐浴在清澈澄明的阳光中，闪烁着奇幻而曼妙的光影。雪峰脚下是广袤的草原，纯净清新的翠绿被轻轻地镀上了一层透明的浅金，焕发出暖洋洋的光芒。

草原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藏族牧民的毡房，袅袅轻烟正从帐幕上升起，仿佛有一股新鲜酥油茶的浓郁芬芳，撩拨起你心底最原始的欲望。三三两两的健硕的牦牛，在离毡房不远的地方自顾自低着头在吃草，乌黑油亮的长毛闪耀着奇异的光。偶尔毡房里走出一位藏族大娘，披挂着厚重的黑色藏袍，步履蹒跚地缓缓走来……

金色的阳光、连绵的雪峰、广袤的牧场、健壮的牦牛，还有温暖的毡房，一曲悠扬的草原牧歌在清晨的藏北高原上久久回响……

没有昨夜的痛苦挣扎，哪有今天的荡气回肠！为了你心中那个圣洁的梦想，即使再痛苦一百倍、一千倍，都在所不惜。即使再痛苦一千次、一万次，你还是要奔向她，奔向那无比神秘、无比圣洁的西藏！

这就是西藏！我终于奔向了你，我魂牵梦绕的西藏！

春田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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