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西部，就不太留恋南方了。以前是对什么风景名胜都没有兴趣，觉得别处的风景再好，终归与我无关。若得两日空闲，旁人说要到哪里哪里游玩，我就宁可回老家，到我的“养生堂”去寻寻儿时的足迹，理由是，别处的风景再好，但因为情感的缘故，都没有家乡的山水好。
 

到了敦煌，才发觉自己是太过敝帚自珍。我是个阴柔的女子，难免就喜欢上阳刚的西北了。
 

不到西部，不知道中国有多大！出租车司机小王不无自豪地说。学初级地理时我们就知道西部占去了中国一半以上的版图。但那只是一个机械呆板的概念。在飞机的弦窗上往下望，看见的也是起伏绵延、凹凸不平的地表。只有真实地置身于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才能懂得什么叫一望无际，什么叫大漠荒原。虽然还只是在沙漠和戈壁的边缘，但我的心，是被那一片平展和宽阔惊呆了。
 

去玉门关来回，一路上，车在戈壁滩开了三个多小时，没遇上一个人。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没有风沙。我希望旷野上忽然出现马群或驼队，可惜未能如愿。天与地在可望而不可及的远方相连，地平线上有时候会浮现出一片水域和城郭，一会儿又不见了。不用说，那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海市蜃楼。
 

玉门关在疏勒河边。疏勒河尽头是新疆境内的科什库都克，离罗布泊和楼兰遗址不远，再过去就是塔里木盆地，那就到了真正的沙漠——塔克拉马干大沙漠了。当年河水充沛时，玉门关周边地带也曾葱茏一片，春风不度只是诗人的主观情怀。沧桑巨变后，附近戈壁滩上还能见到一蓬蓬的翠绿，看上去酷似南方的坟茔。问司机，请求停车观看，才有缘认识了沙漠植物骆驼刺和灰蓬草〈灰蓬草只是土名字，司机说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回来后查了许多植物学方面的书籍，都没有结果，只好这么叫它了〉。骆驼刺遇水发芽后，根系就深深地扎入地底。风沙起时，它紧紧地抱住身边的泥土。天长日久，就积攒了一坯土堆，营养了自己，也为戈壁增添了一道景观。我想采得一株，手却被刺痛，就想当它被骆驼啃食时，会不会变得柔软似水？就有了“除了前生的骆驼，谁也别想碰我”的诗句。我只好改而去挖灰蓬草。它看上去够柔弱的了，整个儿坍塌在地面上，脆嫩的枝茎一碰就断了，却能经受大漠风沙，真是奇物。谁料想它的根竟比地上部分还长，我没有耐心，就将它的根须生生扯断了。小王说，这种草遇干旱天就枯黄死了，一场雨又能让它活过来。我说有点像我们南方的还魂草。恐怕它们都属于仙界神物吧，包括我们昨日已经见过的白杨和红柳。
 

同行的妹妹和美国老太兴致勃勃地出入于莫高窟、影视城和地下宫，我却静静地伫立在野外，潜心体味着西部与南方全然不同的空旷之美。见惯了南方的山重水复，我不能不诧异于西部的无遮无拦。曲折的幽径虽然别有情趣，但僻静处总有一些未可知的因素，尤其是体弱气虚时走在阴暗处，难免没有心惊肉跳的惶惑。旷野却不同，它是那么彻底地袒露着，没有阴谋，没有暗算，没有猜忌，让你一览无余，像一个心底无私的人，任谁见了都不会感到陌生和害怕。就连打斗的风格都不同，南方的恶人常在僻静的拐角处剪径，袭你个出其不意，大漠上的拼杀却总是尘雾先行，骏马嘶鸣蹄踏，远远就告诉你敌方是单骑独行，还是成群结队。司机小王在跟我们谈包车价格时曾开价四百，我说不是老外付钱，是我买单，便宜点，人家都两百。他也信了，经不了我一砍，就答应只收两百。一天来回，要跑四百多公里，加之尽心尽责的导游，我都觉得两百是有点少了，他却没提要加价。一路上暗暗担心他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刁难我们，也没有。
 

不远处有一些突兀隆起的光秃秃的小丘，我以为是我们南方称为馒头山的小山包，信步走近去，发现这才是墓地。恐怕这边地大，无须对墓地进行控制和管理吧。从墓前的标记看出，几座大似山丘的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古墓。小小的是今人的坟茔，有旧坟茔，也有新墓冢，零零散散，随意堆埋，其随意和简陋，透露出西北人生不当喜、死不当愁的豁达和逍遥。而在我们南方，尽管政府三令五申，乡间的墓地还是修建得非常豪华，从条石水泥到花岗岩大理石，仿佛想将死亡的气息禁锢在地底下，结果自然适得其反，阻隔了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交流，也加深了活人对死亡的恐惧。
 

我在西部旷野的坟茔间盘桓，设想这些鬼魂是如何跨越历史的长河聚到一块、又是如何打破富贵贫贱的界限和平相处的；想他们谈古论今，直抒胸襟，从混沌初开说到中原一统，从帝王将相说到平民布衣，从大漠孤烟说到飞天歌舞，还有金戈铁马、葡萄美酒……那场面是如何的闹热，胸臆是如何地畅快，恐怕又是一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吧。那么，前生的冤屈和失意、愤怒和忧伤、困顿和不公，还在不在他们尘封的记忆里？恐怕，所有的不快乐，早就因为不屈和刚强的精神，都已变为他们永久的快乐了吧？我心醉神迷，直至汽车喇叭催促起程。
 

在车上，我意犹未尽，说自己死后要能葬身在这样的地方，也算有福了。不然，就在沉疴不治时赴身戈壁荒漠，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委地干枯，壮大鬼魂的队伍。妹妹惊呼恐怖，我只好缄口。闭目养神时，却分明看到一位叫庄子的老人用一根马鞭子敲击我落在阳关古道旁的百年骷髅，说：
 

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汝果养乎？予果欢乎？
 

(原创) 
 

附加信息：

是否接受网友咨询： 否
是否已聘请导游： 否
是否已向旅行社询问跟团价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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