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苍茫暮色中,我们来到了萨迦县。
纯粹是由于偶然。在原旅程计划中并未安排这个地方,因去珠峰途中由拉孜到定日的国道被山洪冲毁,汽车绕道简易公路,一路颠簸一路灰尘地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远远看去,萨迦县就坐落在一座呈灰白色的大山之下,山脚的坡上依稀可看到一组组的废墟群,几座不太高的白塔在夕阳下的山坡上显得特别耀眼。县城里破旧的民房比次接鳞地,正笼罩在一片袅袅升起的炊烟之中。最显目的就是巍峨耸立在低矮民居建筑中的一爿寺庙,外形犹如一座高高的城堡,围墙内城垛上的金色屋顶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熠熠发光。司机边巴次仁告诉我们那就是“萨迦寺”。
公路旁,在一个只有几间简陋平房的大院门前,残阳斜斜地照着“中共萨迦县委员会”“萨迦县人民政府”两块木牌,院内杳无人影,只有一条黄狗在满是荒草的泥土上懒懒地打着哈欠。
虽然叫县城,但在我们的眼里来看,这里实在只能算得上是个小镇,横竖距离都不够两公里长。县城里唯一可以通汽车的是一条被水流冲刷出来的泥石路,路面上汩汩流淌着从雪山上溶化下来的水,满是坑洼的地面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牛粪。外墙青灰和白色相间的藏式民屋,高高低低地拥挤在一条小河两侧,房屋内部黑暗破烂,人畜都混居在一起,地面上牲畜的粪便和着黑色的泥浆,臭气哄哄的。由于缺少柴草作燃料,当地人将牛粪和草末混在一起,做成一个个黑褐色的饼子贴在民房和牲口的圈墙上面,看上去像工艺装饰物一样。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穿城而过的河流中急速奔腾着的竟然全是黑色的河水。让人很难想象得到,这里是一个有着方圆六千多平方公里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我们穿行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街头上不时见有人就站在墙边小便,甚至还有人就蹲在路边大便。一大群穿着破烂的小孩簇拥着我们,屋门口、墙头上也有大人们在朝我们指指点点。侄女觅觅在几间藏居前留照,竟然围上来一大群妇女吃吃地笑着傻看。我们简直被当成外星来人了。
路边有几间四川人开设的小商店与餐馆,一些男人们围成几堆在玩桌球。暮色渐浓,天上纷纷扬扬地又飘起了小雨。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从珠峰返回来时再去萨迦寺内参观。吃饭时,不断地有小孩伸着脏黑的手向我们乞讨。雨越下越大,我们先是找到县政府招待所,可那黑洞洞的破烂门窗上满布的蜘蛛网使我们望而生畏。费了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一家邮电系统的招待所住了下来。刚刚进房就断电了,招待所没有热水供应。黑暗中我找出一包湿纸巾,大家用湿巾擦了擦脸和手脚,就钻入了冰凉的被子里。
在萨迦的经历使我们深感震惊。凯明感叹:“这个县简直比我们三十多年前刚下乡时的那个小镇还不如”,师嫣则愤愤地说:“要是我来当这里的县长,都不会是这样的”。
窗外,一片漆黑,大雨倾盆。仿佛整个萨迦都在这风雨之中颤栗、飘摇。然而,历史上的萨迦却曾有过一段极其辉煌的时刻。
二
千百年来,在西藏所形成的佛教流派繁多,而其中极享盛名的一个流派就是“萨迦派”。萨迦教派创立于公元11世纪,“萨迦”藏语意为“灰白土”,因最早的寺址是建在灰白色山坡上,所以称为“萨迦寺”,作为寺主的教派也以“萨迦”命名。
也许是萨迦派教义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也许越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宗教的生命张力就越强,到了13世纪中叶,萨迦派在西藏的势力日益强大,影响深远。
于是,历史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极有意义的变化。
公元1240年,萨迦派大师萨迦班智奉元朝宗主之召,与他的侄儿八思巴一道长途跋涉到凉州。经过协商,在元朝的支持下,建立起萨迦地方政权,管理全藏的事务。此时,在雪山高原中长期闭塞的西藏,第一次归附到了一个来自于北方的异族。西藏作为一个行政地区正式纳入到了中国版图。西藏自吐番王朝灭亡后近400年的混乱局面结束了,一个统一的王朝──萨迦王朝开始建立。
很可能,这一影响极为深远的事件只是缘于一种偶合。但我想在这种偶然性的后面,一定是蕴含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的。其时,汉藏的友好邻邦关系己经历了文成公主、长乐公主入藏和亲的漫漫行程,历史已越过了汉晋隋唐的太平盛世和烽烟战火,中国此刻的平原上正轰轰烈烈地上演着一出改朝换代的悲喜大剧,蒙古汗国的铁骑兵正挟着北方大草原的风沙,恃着围场狩猎练就的矫健强悍,挥师南下,挺戈西征,一路所向披靡。然而,擅长骑术与弓弩的成吉思汗及他的儿孙们,在热衷于扩张版图的同时,却为如何加强统治、扩展政治实力而深感困扰。和历史上的许多统治者一样,他们想到了宗教的力量。宗教可以化解民族矛盾、可以消磨文化对峙,还可以为新政权麋集一批有文化的智识人士。于是新王朝统治者的目光掠过中原大地,投向了氤氲缭绕、云蒸霞蔚的藏传佛教,而当时在藏传佛教中影响最大的无疑就是萨迦派。
远在中国边陲的萨迦,是注定了要给拖到政治舞台上来走一遭的。
三
几天后,我们又一次进入了萨迦县。这次主要是为了去萨迦寺。
穿过逼仄的街巷,进入萨迦寺大门前坪,便明显感到一种宏伟庄重的气势,城楼高耸,幡旗飘扬。这种气势与周围的破旧民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门前立有碑石简介,看简介得知此寺是八思巴时期所建的,亦称为南寺,迄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而最早的萨迦寺则称为北寺,也就是我们刚到萨迦时曾看到过远处山麓下的那些废墟和白塔。
寺内最让我们称奇的是那一幅幅的巨型壁画,尽管历经数百年风寒侵蚀、烟熏火燎,依然人物形象生动逼真,色彩艳丽不俗,线条细腻而富有特色。萨迦寺素有“第二敦煌”之美称,这些壁画在寺内总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都是极具魅力的艺术精品。儿子是学美术的,看了之后赞叹不绝。我们在这些古代的艺术品前流连忘返,只可惜光线太暗了,很多壁画都只能打着电筒观看。据说,在这个寺庙中还保存着世界上最大的经书,可惜我们无缘看到。
可能是游客稀少的缘故,还只下午三点多钟,很多大殿就关闭了。我们向几个喇嘛打听,也都只是懒洋洋地回答说是喇嘛听经课不开放了。我们走到后院却看见喇嘛们正在打闹嬉笑,还有一些僧人正在津津乐道地玩着纸牌。在大殿我们刚端起照相机想拍照,就有喇嘛上来要收钱,而且开价甚高。本来大殿外有一梯道可供游人登楼眺远的,也给挂上了一把大铁锁,旁边还有一木牌,歪歪斜斜写着几个汉字,告知游客上去一次要收多少钱。
我们倘佯在这宗教的故都,轻抚着这里的一柱一石,总想从这里窥见历史的一角。然而,此刻我们却更多地是被一种不安困扰着:散发着慵懒与自得、怠惰与欲望的气氛,像一股薄薄的迷雾般弥散在这古老寺庙、甚至弥散在整个县城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之中,正在寸寸分分地浸溶着当年先哲们用智慧与勤勉而努力建立起来的精神殿堂。
九泉之下,那些曾为萨迦创造了辉煌历史的祖先们,当他们注视着这一切时不知会有何感?
四
几乎成了一种必然,一段辉煌的历史里总是有辉煌的人物活动在其间的。
萨迦在西藏地区占据统治地位,差不多有一个世纪的时间。有个很值得一提的人物,就是萨迦派的第五代传师八思巴。在西藏我们曾多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很多资料中都介绍,八思巴从小就聪慧超群,他出家以后博学多闻,精通各种宗教知识。而八思巴的真正卓越,还是他在政治舞台上所展示出的才华魅力。
还只是在十五岁多时,八思巴便己清楚地看准了忽必烈的前途无量,他权衡萨迦派和整个西藏地区的命运,便开始了与忽必烈的接触交往。看来忽必烈这位元朝帝国的开国君主还是很重视人才的,不久便把八思巴封为国师,赐以玉印。后又命八思巴以国师身分出任总制院事,管理全国佛教及藏族地区事务。用现代的话来讲,这已是一个中央政权的高级领导职务了。受忽必烈之旨令,八思巴参照藏文字体创立了新蒙古文字。在忙于政务的同时,八思巴还大量著书立说,为忽必烈出谋献策,在元朝朝廷之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萨迦出了个八思巴,而由于八思巴对于西藏与祖国的统一、蒙文的创建、佛教的传入内蒙及华北等地、西藏与内地的文化交流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也使得萨迦派名声大振,萨迦成为了当时西藏政治、宗教、文化的中心。各地来此朝拜、求学听经的人流络绎不绝。
这就是萨迦。面对着有过如此灿烂历史的萨迦,我们真难以将它与今日贫困苍凉的萨迦联系到一起来。
五
昨日的一切都已消失,八思巴和他的王朝都已远去了。
寺庙外空寂的前坪中,有一个老头佝着腰正在扫着地上的落叶。城墙顶上一队僧人缓缓走过,这是在例行转经的仪式。一阵轻风吹过,城楼檐角上的金属饰物悠然发出叮当响声。我突然想,如果退回到几个世纪以前,那时候的萨迦寺周围群楼高耸、鼓号长鸣、官民云集、车水马龙……,那气势,那场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啊!
也许,那只是缘于政教合一体制下所产生出的一种畸型繁荣;也许,正是由于那过于精密庞大的佛学体系,那提倡与世无争、因果报应的宗教哲学,削弱了一个民族的强悍之风;也许,是由于有过令人眩目的历史,却反而使文明在陶醉之中退却了;也许,在这些的背后,还有着更多更深刻的其他原因……。
但毕竟,历史曾给过了萨迦一次极其珍贵的契机。
今天的萨迦寺仍在不断地修缮,那些八思巴的子孙们似乎仍然过得很自在,在县镇里的一些墙上我们还看到了不少豪壮的标语,并且这里被列为全国的贫困县而不断地得到一些救济。但在萨迦我们强烈感受到的却是一段湮灭了的辉煌,一个失落了的王朝,一种远离了时代的麻木。
天道轮回,世事如棋。曾经盛极一时的萨迦王朝,如今失落在这远离繁华的偏僻高原上,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饱经沧桑而缄默无语。
听说此地还在准备重建北萨迦寺。是的,募资拨款大兴土木,敷以金粉红漆也能再造出一个簇新的寺庙来。但这种标本式的工艺复制品,能取代得了灵魂上的废墟吗?对于那种己逝的历史荣耀的过分铺张、对于那种东方式的心智与意境的刻意渲染,能摆脱得了现实中文化的贫瘠吗?往事己如烟散去,在现代文明的不断碰撞下,什么才是萨迦未来最好的走向?
离开萨迦很远很远了,这些沉重的命题却一直盘旋在我的脑中,始终无法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