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西藏
知己山川
波音757尖利地啸叫着,在跑道上急速地滑行一段之后,机头微微向上一扬,就脱离了地面,向空中爬去。转眼间就升在地面的一切物体之上,楼群、树木、农田和工厂的烟囱都迅速变小。接着,这铁鸟的巨翅微微抖动着向一侧倾斜,飞机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对准正西方向平稳地飞去。
这是1997年6月22日上午6时50分,我从成都双流机场起飞,飞向拉萨,飞向那片我向往已久的神秘的雪域高原。
根据拟定的路线,我的足迹将遍及日喀则、阿里、那曲、山南等四个地区,其中的阿里地区,被称作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在医学上被视作“生命的禁区”。四月,我决定去西藏后,就不断听到朋友和同事们善意的劝告和提醒。
“你又不是年轻人了,能行吗?”
“你这身体,到拉萨嘛,还可以,去阿里,一定要慎重。”
也有人建议:
“到拉萨后,不要急于活动,一定要先躺三天。”
“公主坟海军总医院有高压氧舱,最好出发前先去做一次。”
“到了西藏千万莫喝酒哟!”
马军从西藏打电话来,嘱咐:“要带上墨镜,带上遮阳帽,带上相机,要多带胶卷”。又宽慰:“咱们一路带上氧气,带上‘红景天’口服液,包你没事。”
说实话,对去西藏,我也并非那么自信。我自幼患慢性支气管炎,遇冷很容易发作,我不知道这病对去西藏有没有妨碍。问医生,医生也含糊其辞。再有,一年中我总免不了几次感冒,而在西藏万万感冒不得,据说在那里只要一得感冒就得进医院打吊针,如果治疗不及时,就会肺气肿死人(这话似乎有点耸人听闻,但后来在神山脚下,这种说法得到了印证)。
再说,当过去真的成了往事,来日无多,为什么我还要四处奔走,我要找寻什么?我难道还不该静下来,回家去给妻子做一桌好吃的菜,给女儿检查一下作业吗?
然而,这对于我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正所谓“出国容易进藏难”。工作的繁忙、生存的重负、现实的利害算计,已使我的感觉麻木迟钝,内心的那片天空也如城市的星空一样,被污染的空气弥漫着,难得看到星光的闪烁了。我早就渴望着到一个远离城市喧闹,有白云蓝天的地方,去修整一个自己,享受一下自由的风、纯净的天和清新的空气。……
“看啊,雪山。”
机舱内不知谁的一声轻呼,打断了我的沉思。
扭头向舷窗外看去。窗外阳光灿烂,在宽大的机翼下,莽莽苍苍的一座座雪峰冰川在云海中时隐时现,闪着熠熠银光。根据出发前读熟的西藏地图,我知道这时飞机正飞翔于横断山脉的上空。
西藏多山,有山的海洋之称。西藏的几道大山脉,诸如耸峙在南部的喜马拉雅山脉,横亘在中部的冈底斯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高卧在西部的昆仑山脉,都是东西走向,唯有这横断山脉,直南正北,像一道高墙,竖在川藏之间。
我忙不迭地拿出相机,“咔嚓咔嚓地”抢拍下这难得看到的壮丽景观。用变焦镜头拍了,再换长焦镜头。
这次出行,是准备得最充分的一次。光相机我就带了两部,有关西藏的书和资料好几本。在生活用品方面,除了夏季衣物,还带上了只有北京深秋季节才穿得着的羊毛衫和羊毛背心,以及三层保暖内衣。还有防治感冒、支气管炎、外伤的各种药物。各种东西满满地塞满了一大箱。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空中小姐微笑着送来饮料,又送来早点。
飞行这条航线的都是一色的波音757,这是目前国内最好的机型,驾驶者也都是素质最好的飞行员。所以虽然是飞行在一条情况很复杂的航线上,乘客的神色都很安然。
机舱里又响起乘务员小姐的声音:“乘客们请注意,再过20分钟,我们这架飞机将在拉萨贡嘎机场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拉萨的地面温度是摄氏19度。”
飞机冲出云层,缓缓降低高度。
从飞机上向下看,只见一座座山环环相抱,在山与山之间的谷地中,有细细的亮晶晶的水流,三三两两的藏民房屋沿水流的边上撒开,一块块绿色断断续续地铺展着。那是雅鲁藏布(“藏布”在藏语中是“大河”的意思)和她的河谷。
我就要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了。
初到拉萨
知己山川
大地袒露,静寂地袒露,大大的太阳,恣意地在这静寂的袒露的高原上欢笑着,奔跑着,阳光在静寂中轰轰作响。在目光所及的视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阳光撞击在地上发出的轰鸣。山,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绿色。荒芜的高原就这样在阳光的轰炸中静静地袒露在你的面前。西藏的首府拉萨因此被人叫做阳光之城。
城南山脚下,有拉萨河流过。我到拉萨时,刚到雨季,白天艳阳高照,夜间大雨滂沱,拉萨河浊流滚滚。河边平原上有片片黄绿相间,黄的是油菜花,绿的是青稞。
接待我的西藏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就座落在拉萨城西的北京路边上。
程杰说:“在这儿走路要小步,说话办事不要着急,先休息三五天再活动。”
程杰还说:“中科院人体机能专家说,在拉萨,坐着就等于在平原上走路,走路等于小跑,小跑就等于剧烈运动了。”
程杰是西藏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来自安徽的援藏干部,近1.80米的个头儿,肤色黑里透红,站在那里像座铁塔。
在这里是不能锻炼身体的。据说有内地来的援藏干部刚来时不了解情况,雄心勃勃地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结果有的跑着跑着就倒下去了。
既有科学根据,又是经验之谈,就不能不重视了。
也正好磨磨自己的急性子。就学着走戏台上的那种“四方步”。尽管如此,上楼还是喘不过气来,只好上几级台阶就停一停,喘匀了,再上几级。
马军果然是带着氧气瓶和“红景天”口服液来接我们的。8时48分,下了飞机,刚上“沙漠王子”(一种越野吉普车),就让我们喝了“红景天”。
不知是“红景天”的作用,还是身体适应性好,刚到拉萨那天,直到睡了午觉起来,我才开始感到有点头疼、眩晕,嘴唇也有些发紫。
拉萨海拔3600米,而成都海拔才400多米。
几位比我们早来几个月的援藏干部给我们介绍经验:
——你们这反应算是轻的。
——你们来的时间好,我们上来时,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空气含氧量的60%,反应比你们厉害多了,有的适应不了,差点就回去了。现在空气含氧量已快接近最高水平的70%了。
——早反应了好,反应的晚往往更厉害。
——我们刚来时,普遍睡不着,50分钟就醒一次。
我头一天晚上10:40躺下,直睡到夜里3:40才醒来。一下子睡了5个小时,第二天吃早饭时,像宣布重大新闻一样将此事告诉大家。
大家欣然,说:“只要能吃能睡就没事。
到拉萨几天了,谈的最多的话题是“高原缺氧”、“高山反应”和高原病,让人觉得,到西藏来,摆在首位的不是工作能力、工作态度,而是身体状态。
看到一份体检报告:
1995年、1996年,这个局机关干部职工进行了两次体检,两次参加人数共计70人,其中患病63人,总患病率为95%;一人同时患两种疾病的50人,占体检人数的71%。其中高原性红细胞增多症28人,高原性心脏病28人,高原性高血压14人,高原性低血压9人,高原性脾肿大7人,高原性脑缺血7人。由于高原缺氧,一些老年性疾病的发生年龄明显降低:40岁以下患高血脂症26人,占40岁以下人数的43%,患白内障4人。50岁以下患冠心病的有8人,占50岁以下人数的12%。由于身体抵抗力下降,导致一些传染病如乙肝、肺结核等发病率高;由于医疗条件差,一些疾病得不到及时治疗,导致慢性胆囊炎、胆结石、肝硬化等慢性病发病率高。其中有10多位不到40岁的同志,由于长期在西藏工作生活,已同时身患肝硬化、胆结石、脂肪肝、乙肝、肺结核、高血压、低血压等多种疾病。
大家把我们看作是“北京的领导派来看望大家”的人,像面对亲人一样诉说平时难言诉的苦衷:
——过去“老西藏”有句话,“西藏西藏,三年一趟(出藏探家),一年借债,两年还账”。现在是一年半探一次家,经济上就更紧张了。
——下去休假,老人、孩子、朋友都得去看。再说在上边苦了一年多,回去就想享受一下,女的就要买一些衣服,请客也大手大脚的,钱花起来就没数了。
——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在身边?孩子在西藏净出毛病,休克、心脏移位、高烧不退、脑细胞损伤。马军的孩子生病去医院检查,找不到心脏了,歪到一边去了。有的同志的孩子没断奶就扔在内地了。只要有点办法,谁也不愿把孩子送走呀。
——孩子送走时小,长大了连父母都不认得,回去休几天假,临走了,孩子仍喊叔叔、阿姨。
——孩子户口不在内地,上学还得高价。
——每次离开父母,明知道老人举着颤抖的手在后边哭,却不敢回头看。真是上不能尽孝,下不能尽责。
……
据不完全统计,西藏出入境检验检疫局现有93名干部职工中,与父母分离的有52人,与子女分离的有33人,夫妻分居的有42人……
这次来拉萨之前,这个局的同志我只认识两人,一是马军,一是局办公室副主任杨军,都是去年一次开会时见过的。
因此,在由机场到拉萨的路上,就问接机的马军,“杨军在家吗?”
谁知这一问却问出了一个不愿听到的消息:十几天前,到樟木挂职的杨军在一次泥石流中牺牲了。
杨军是大学毕业后到西藏工作的,今年33岁。
后来,我们去阿里采访回来后,与我们同行的香港大公报驻西藏记者车刚,说他的三位朋友,就在我们外出的这二十多天里,出车祸死了。
人生无常。
在西藏让人常常想到这句话。
这里与内地比,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差,21时40分才会黑天。吃过晚饭,离天黑还早,援藏干部们还有局里其它一些两地分居的单身汉们,就在院子里转悠聊天。
我和小郭这对临时单身汉也参与其中。
这里的几名援藏干部分别来自安徽和云南。
程杰告诉我:刚来时皮肤白得很,以至于大家不相信他已经43岁了,身体也比现在胖,进藏8个月已瘦了18斤了。
我笑道:“这么说,谁想减肥干脆来拉萨好了。”
想到一句话:在西藏工作,只要能呆住就是贡献!